队伍离开村口时那沉郁悲壮的气氛，在行进了不到半个时辰后，便被另一种更为现实和琐碎的艰难所取代。
起初，村民们还沉浸在离愁别绪之中，沉默地赶路。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体力开始迅速消耗。
他们虽是做惯了农活，有一身力气。
但农活讲究的是间歇劳作，何时播种、何时锄草皆有章法。
何曾像如今这般，需要背负着沉重的行囊，毫无停歇地走在似乎没有尽头的土路上？
脚底板开始火辣辣地疼，肩膀被背篓的绳索勒得生疼，腰腿也因长时间行走而酸胀不已。
牛车、马车的速度缓慢，大多数人只能靠双脚一步步丈量这离乡之路。
最先熬不住的便是孩童。
刚出发时，他们对未知的旅程还充满了新奇，像出笼的小兽般在队伍前后蹿动。
对路边的野草、飞过的蝴蝶都感到兴奋。
可这份新鲜感很快就被漫长、枯燥的行走磨得一干二净。
“娘，我脚疼……”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娃率先带着哭腔嚷了起来，小脸皱成一团，蹲在地上不肯再走。
“爹，还有多远啊？我走不动了……”一个半大的男孩扯着父亲的衣角，声音里满是疲惫和不耐烦。
很快，更多的孩子被感染，哭声、闹声此起彼伏。
“哇——我要回家！我要回去！”一个年纪更小的男孩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
蹬着腿放声大哭，任凭他的母亲如何哄劝、拉扯，只是不肯起来。
“乖囡，再走一会儿，一会儿就到了啊……”有妇人一边吃力地抱着更小的孩子。
一边试图安抚哭闹的大孩子，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语气充满了无奈和焦躁。
“别哭了！再哭就把你丢在这儿！”有被吵得心烦意乱的汉子忍不住出声呵斥，反而惹得孩子哭得更凶。
大人们被孩子们哭闹得心烦意乱，加上自身的疲惫。
队伍开始显得有些混乱，行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抱怨声也开始在人群中低声蔓延：
“这才走了多远？照这个走法，什么时候才能到？”
“早知道这么累，真该再多扔些东西……”
“孩子太小，受不住啊……”
王贵走在队伍前头，听着后面传来的哭闹和抱怨，眉头再次紧紧锁住。
他回头望了一眼这支拖家带口、步履蹒跚的队伍，心中沉甸甸的。
他知道，这才仅仅是开始，往后的路，只会更加艰难。
他深吸一口气，只能大声鼓励道：“都坚持一下！前面找个平坦地方，咱们就歇歇脚！加把劲，走快些！”
然而，他的声音在孩童的哭闹和众人的疲惫面前，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迁徙的苦楚，正真实而具体地降临到每一个人的身上。
日头渐渐升高，晒得人头皮发烫。
就在众人几乎要支撑不住时，前方出现了一片较为宽阔的草地，旁边还有一条几近干涸、只剩泥泞水洼的小溪流。
王贵如释重负，连忙挥手高喊：“停下！都停下！就在这儿歇脚，吃些干粮！”
命令一下，整个队伍如同散了架般，人们几乎立刻就瘫坐在了地上。
也顾不得地上脏不脏，纷纷捶打着酸痛不堪的腿脚，发出疲惫的呻吟。
牛马也被牵到一旁饮水、啃食着地皮上稀拉的草根。
然而，令人惊奇的是，那些之前还哭闹不止、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的孩子们。
一得到休息的指令，竟像瞬间充了电一般，又活蹦乱跳起来。
他们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的疲惫，在草地上追逐打闹，发出清脆的笑声，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郊游。
大人们看着他们，无奈地摇摇头，脸上却也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
村民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干粮——
大多是硬邦邦的杂面饼子、窝窝头，就着水囊里有限的水，艰难地啃嚼起来。
咀嚼声中，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方才路上的见闻。
“他叔，你注意到没？”
一个瘦削的汉子咽下口里的饼渣，对着旁边的人说道，“咱们路过那张家庄，村子里静悄悄的，屋门大多敞着，像是……像是早就没人了。”
“可不是嘛！”另一个中年妇人接口，脸上带着忧色，“俺瞧见好几处院子。
门板都塌了，怕是走了有些时日了。连张家庄这样的大村都搬空了……”
一个稍微见过些世面的老者叹了口气，压低声音：“何止是村子，你们想想，咱们出发前，城里那些大户人家。
但凡是消息灵通、有点门路的，哪个不是早就车马粼粼地往南边跑了？留下的，都是咱们这些没处去的平头百姓。”
这话引起了更多人的共鸣。
“对对对！王老哥说得在理。俺之前去城里想换点盐巴，就感觉城里冷清了不少，粮铺都关了好几家！”
“唉，有钱有势的，早就寻好退路了。苦就苦了咱们这些人……”
这时，一个一直沉默的年轻后生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还有……你们看见路上碰见的那几个人没？
拖儿带女，脸黄肌瘦的，眼神都木呆呆的，就埋头往前走……那模样，看着就心酸。”
他说的显然是路上遇到的零星难民。
“看见了，”旁边有人沉重地点头，“看样子，是从更北边逃过来的。听说那边……更早就被破了城，情形比咱们这儿还坏。”
这些零碎的见闻拼凑在一起，让原本就因离家而惶惑的村民们，心头更蒙上了一层阴影。
情况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峻。
沉默在人群中蔓延，干粮嚼在嘴里，似乎也更加苦涩难以下咽了。
前路，仿佛布满了未知的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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