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云离开后，殿内残留的龙涎香仿佛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林薇薇的心头。他那句“准备好了吗”，不像是询问，更像是一声敲在紧绷琴弦上的警钟。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窗边条案上，那枝插在素白瓷瓶里的红梅。经过一日，花瓣边缘已微微卷曲，失了初折时的娇艳，却更显出一种孤峭的风骨。苏月见……她到底想做什么？
“喜鹊登梅”……那枚可能记录着定魂珠下落的银锁片，真的会与她有关吗？
起
夜深人寂，连巡夜侍卫的脚步声都变得遥远模糊。长乐宫寝殿内只留了一盏角落里的长明灯，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将大半空间留给沉沉的黑暗。
林薇薇毫无睡意。她披衣起身，赤足走在冰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来到窗边。雪光透过窗纸，映得瓶中之梅仿佛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她伸出手，极其小心地触碰那梅枝粗糙的表皮，指尖沿着枝桠的每一个转折、每一个突起细细探寻。
母亲郑婉是心思何等缜密之人，挽月姑姑更是她心腹中的心腹。若真将线索藏于一枚锁片，又岂会只是简单的“喜鹊登梅”图样？这其中必有更深的玄机。
她的指尖在一处看似天然的、微微凸起的树痂上停住。触感……似乎与周围的木质略有不同，更坚硬，也更光滑一些。她屏住呼吸，从发间拔下一根极细的银簪，用尖尖的末端，极轻极缓地刺入那树痂与枝干的缝隙。
“咔。”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那小小的、颜色深褐近乎黑色的“树痂”，竟被她用巧劲撬了下来，落在掌心。对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她看清了——这根本不是树痂，而是一小截被精心雕琢成树痂模样、中空的黑玉！玉质温润，内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她的心骤然提起，指尖微颤，小心翼翼地将那黑玉倒置。一枚比指甲盖还小、薄如蝉翼的银片滑落出来，在昏暗中泛着幽微的冷光。
正是喜鹊登梅图！
那喜鹊栩栩如生，振翅的姿态灵动非凡，梅枝蜿蜒，梅花簇簇。雕工之精细，令人叹为观止。她强抑住心头的激动，将银片翻到背面。
背面并非光滑的银面，而是刻着数行比蚊足更细的小字！幸而她目力极佳，就着微光，勉强辨认：
“珠藏影璧，光溯月华。
心灯不灭，方见灵芽。”
四句偈语般的短诗，旁边还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箭头标记，指向喜鹊的眼睛。
影璧？月华？林薇薇蹙紧眉头。这绝非具体的藏匿地点，更像是一道谜题。而“心灯不灭”……她猛然想起太庙偏殿那盏熄灭的长明灯！这二者之间，难道有何关联？
承
翌日，北狄使团正式入京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宫廷的每个角落。喧嚣声似乎隔着重重宫墙都能透进来，带着一种异样的躁动。
按照礼制，皇帝将于明日在太极殿设宴，为北狄使团接风洗尘。后宫有品级的妃嫔亦需出席。
林薇薇端坐镜前，由着宫人为她梳妆。今日需着正式的贵妃冠服，层层叠叠的锦绣华服，珠翠环绕的沉重头冠，将她衬托得雍容华贵，却也像一副精致的枷锁。
“娘娘，今日用哪支簪子？”宫女捧来首饰盒，里面琳琅满目。
林薇薇目光扫过，落在了一支赤金点翠梅花簪上。那梅花是用细小的粉色碧玺镶嵌而成，花蕊处是一颗极小的珍珠，样式别致，不算最华贵，却颇合眼下情景。
“就这支吧。”
宫宴设在太极殿。时辰未到，殿内已是暖香拂面，觥筹交错之声隐约可闻。林薇薇到时，殿内已到了不少妃嫔命妇，珠光宝气，言笑晏晏，一派歌舞升平。然而，在那看似和谐的表象之下，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在她踏入殿门的瞬间，便如同蛛丝般黏着过来。
她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地走向自己的席位，位于御座左下首，仅次于皇后之位（后位空悬，此位便是妃嫔之首）。刚落座，便感到一道格外强烈的目光。她微微侧首，对上不远处苏月见含笑的眼眸。苏月见今日穿着一身水蓝色宫装，清新淡雅，与她目光相接时，举杯遥敬，笑容温婉依旧，看不出丝毫异样。
林薇薇心中冷笑，面上却回以浅淡一笑，随即移开目光。
转
“陛下驾到——北狄使臣到——”
内侍尖亮的通传声响起，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敛容起身，垂首恭迎。
谢景云身着十二章纹冕服，头戴十二旒冕冠，龙行虎步而来，威仪天成。在他身后，跟着两人。
左侧一人，身材高大魁梧，穿着北狄贵族特有的左衽锦袍，豹头环眼，满脸虬髯，眼神桀骜锐利，正是左贤王呼衍灼。
而右侧那人，却让林薇薇瞳孔微缩。
那是一位女子，看年纪不过二十上下，身量高挑，穿着一袭玄色为底、绣满诡异暗红色图腾的萨满祭袍，长发披散，未戴任何首饰，只在额间佩着一枚鸽卵大小、幽光流转的深紫色晶石。她的面容并非绝美，却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嘴唇却嫣红如血。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瞳仁的颜色极浅，近乎灰白，看人时仿佛没有焦点，又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
乌缇玛。北狄新任大萨满。
她步履轻盈，如同脚不沾地，行走间，祭袍上的暗红图腾在灯火下隐隐流动，散发出一种不祥的气息。她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殿内众人，在经过林薇薇身上时，极短暂地停顿了一瞬。
仅仅是一瞬，林薇薇却感到一股阴寒之气顺着脊椎爬升，袖中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握紧了那枚贴身藏好的银锁片。
落座，奏乐，献舞。繁琐的宫廷礼仪按部就班地进行。酒过三巡，气氛看似热络，底下却暗潮汹涌。
呼衍灼起身敬酒，声若洪钟：“尊敬的大周皇帝陛下，我主听闻陛下登基，特遣本王与乌缇玛萨满前来道贺，愿两国永结盟好，边境安宁！”话虽如此，他眼神中的侵略性却毫不掩饰。
谢景云举杯，神色淡漠：“左贤王有心了。望北狄王庭能谨守盟约，勿生事端。”
呼衍灼哈哈一笑，仰头饮尽，随即话锋一转，目光扫向林薇薇：“久闻大周贵妃娘娘出身名门，风华绝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尤其是娘娘身上这股独特的香气，清雅悠远，不知是何名品？我北狄苦寒，倒是少见如此雅物。”
瞬间，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于林薇薇身上。询问妃嫔所用香料，本是极为失礼之举，由这位北狄亲王做来，却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挑衅与探究。
林薇薇心头雪亮，他哪里是问香料，分明是感应到了她身上残留的、与凤印及净化“源质”相关的特殊气息，或是……那“引魂梅”若有若无的牵引。
她端起酒杯，指尖稳定，唇边漾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左贤王谬赞。不过是寻常宫中所用的沉水香罢了，若王爷喜欢，本宫可命人备上一些，赠与王爷。”
她答得滴水不漏，将话题轻轻引开。
然而，一直沉默不语的乌缇玛却在此刻抬起了头，那双灰白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看向林薇薇，嘴角弯起一个奇异的弧度，声音空灵而缥缈，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香气……很有趣。像是……冰雪覆盖下，挣扎求生的……魂灵之息。”
殿内的空气仿佛骤然降至冰点。
合
宫宴终于在一种诡异而紧绷的气氛中结束。
回到长乐宫，卸下繁重的冠服首饰，林薇薇只觉得身心俱疲。乌缇玛最后那句话，如同诅咒般在她耳边回荡。那个北狄萨满，绝对感知到了什么。
她挥退所有宫人，独自坐在黑暗里，只有掌心那枚微凉的银锁片给予她一丝真实感。
“珠藏影璧，光溯月华。心灯不灭，方见灵芽。”
她反复咀嚼着这四句谜语。“影璧”……宫中何处有影璧？“月华”是指月光，还是另有所指？“心灯”与太庙长明灯关联已明，可“不灭”已是奢望。“灵芽”又是什么？
还有那个指向喜鹊眼睛的箭头……喜鹊的眼睛？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借着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光，再次仔细审视银片上喜鹊的眼睛。那眼睛是用比发丝还细的线条勾勒，原本以为只是装饰。此刻凝神看去，才发现那瞳孔的位置，竟是由两个几乎无法辨识的微小刻痕交叠而成！
那形状……那形状像极了宫中某处宫殿的飞檐翘角！
一个模糊的方位在她脑中逐渐成形。
然而，还未等她细想，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急促的叩窗声。
不是宫人惯常通传的方式。
林薇薇心头一凛，悄声靠近窗边，压低声音：“谁？”
窗外，是福安公公气音急促的回报，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
“娘娘……不好了……太液池……池水……今夜忽然沸腾如煮！水面隐有……隐有墨色触须翻涌！看守的侍卫……有三人……莫名昏厥，口鼻溢出黑水！”
林薇薇握紧银锁片，指尖冰凉。
北狄使团才刚入京，太液池便再生异变！是乌缇玛动了手脚，还是……池底的谢珩，已到了极限？
她抬头望向太庙的方向，那里供奉的衣冠冢长明灯已灭。而真正的“心灯”，又在何方？
（第五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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