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未明,一种比往日更加沉重、更加血腥的压抑感,便笼罩了整个洛阳城。今日,是张崇及其族中男丁被押赴刑场,明正典刑的日子。菜市口的刑场周围,天不亮就已被禁军层层戒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唯有那高高竖起的旗杆和隐约可见的暗红色痕迹,无声地昭示着这里即将发生什么。
林砚起得很早,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他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深蓝色布袍,没有穿戴任何显示官身的服饰,如同一个最普通的士子。他没有去刑场,那里即将上演的“忠臣末路”戏码,是皇帝和沈肃需要向天下人展示的“正义”,他不想,也不能去充当那看客中的一员,哪怕是为了送别。
他要去的地方,是刑部大牢深处,那间单独关押最重要钦犯的死囚牢房。
牢狱的气息比前一日更加森冷,空气中仿佛都凝结着绝望的死意。狱卒显然早已得了吩咐,见到林砚,没有阻拦,只是沉默地引着他,走向那条通往最深处的、更加昏暗潮湿的甬道。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心脏上。
最深处的牢房,铁栅栏更加粗壮,守卫也多了两名,眼神警惕。透过栅栏的缝隙,可以看到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口,盘膝坐在铺着薄薄稻草的地上,腰杆挺得笔直,一如他昔日端坐于朝堂之上。即便身陷囹圄,身着肮脏的囚服,即将赴死,那股属于张崇的、沉稳如山岳的气度,竟未曾削减分毫。
狱卒打开牢门,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林砚走了进去,那两名守卫则退开几步,守在门外,既能监视,又听不清具体的低语。
张崇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像一个将死之人:“你来了。”
林砚在他身后三步处停下,看着那曾经需要他仰望的背影,如今近在咫尺,却已咫尺天涯。他缓缓跪了下来,不是官礼,而是弟子礼,以头触地,久久未曾抬起。
“学生……林砚,拜别恩师。”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沙哑和一丝颤抖。
张崇终于缓缓转过身。短短一两日,他仿佛又苍老了许多,须发更显枯白,脸上带着囚禁带来的憔悴,但那双眼睛,依旧深邃、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看着跪伏在地的林砚,目光复杂,有欣慰,有遗憾,也有一丝了然。
“起来吧,安之。”张崇的声音依旧平稳,“此地无需这些虚礼。”
林砚抬起头,却没有起身,他看着张崇的眼睛,一字一句,艰难地说道:“学生无能,无法救恩师脱此大难。学生……愧对恩师教诲。”
张崇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豁达的淡笑:“时也,命也。非你之过。老夫走过的路,自己承担后果。倒是你……”他深深地看着林砚,“活着,比死了更难。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林砚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低声道:“恩师家眷,学生会尽力周旋,打点流放路途,必竭尽全力,保全她们性命,让张家……血脉不至断绝。”
张崇眼中闪过一丝波动,那是身为人夫、人父无法完全割舍的牵挂,他微微颔首:“有心了。”
林砚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决绝:“此外,学生……学生日后或许会做一些事情,行一些路径,可能与恩师往日秉持的忠君之道,与恩师期望学生走的坦途……相悖。学生……这次恐怕不能再听您的了。”
这是他最后的坦白,也是最后的告别。
张崇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意外或愤怒,反而是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释然。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安之,雏鹰终要离巢,猛虎岂能久困于柙?你的路,从来就不该是重复老夫的旧路。这朝堂,这天下……”他轻轻叹息一声,目光仿佛穿透了牢房的石壁,望向了更广阔的天地,“已然不同了。你,且去走你自己的路吧。”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温和而深远,带着一种临终托付般的郑重:
“无论你走向何方,做出何种选择,记住,老夫……会一直看着你的。”
这句话,如同暖流,又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林砚心上。他知道,这不仅是原谅,是理解,更是一种无声的支持和期许。
林砚再次重重叩首,这一次,他没有再说话。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张平静而刚毅的面容,仿佛要将这一刻永远刻在心底。然后,他毅然转身,走出了这间死囚牢房。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他没有时间沉浸在悲伤中。出了死囚区,他按照沈肃的“吩咐”,来到了关押其他张崇旧部的普通牢区。这里的环境更为恶劣,气味熏人,哀叹与怒骂声不绝于耳。
他被狱卒引着,先后来到了关押周通、韩韬等几位将领的牢房前。这些人,大多是在西北或京畿军中与张崇关系密切,或因林砚的牵连而被拿下。
看到林砚出现,尤其是得知他已被释放,这些血性汉子们的反应几乎一致——怒目而视,破口大骂。
“林砚!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
“张相待你如子,你竟投靠沈肃那狗贼!”
“滚!我等羞于与你为伍!”
林砚面无表情地站在牢门外,听着那些刺耳的辱骂。他按照沈肃要求的“剧本”,开口劝说,声音平淡,甚至带着几分“识时务”的“恳切”:
“周将军,韩将军……诸位何苦如此?张崇谋逆,证据确凿,陛下天威浩荡,已然明正典刑。诸位不过是受其蒙蔽,只要肯迷途知返,指证其罪行,陛下宽仁,必会网开一面。何必为了一个逆贼,搭上自己的性命和家族前程?”
他嘴上说着这些言不由衷的话,身体却微微调整角度,背对着牢房外通道方向,确保自己的上半身动作能被牢内的周通、韩韬等人看清,而不会被远处的守卫注意到他下半身的细微动作。
他的右手自然垂在身侧,食指却借着袍袖的遮掩,极其隐蔽地、在积满污垢的牢房地面上,快速而清晰地划动着什么。
他的语速平缓,劝说的话一句接一句,与手上迅疾而隐秘的划动形成了诡异的反差。周通和韩韬起初仍是怒骂不休,但很快,他们的骂声渐渐低了,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林砚那只有规律活动的手指吸引。他们都是沙场老将,对于各种暗号、手势并不陌生。
林砚一边说着“弃暗投明”的鬼话,一边用指尖重复着那几个关键的动作,目光与牢内的周通、韩韬短暂交汇,眼神冷静而坚定。
“……望诸位将军,三思啊!”林砚说完最后一句“劝降”的话,手指也完成了最后一组暗号的刻画,然后看似无意地用鞋底,将地上的划痕轻轻蹭乱。
他不再看周通和韩韬那变得复杂而惊疑的眼神,转身,对着守卫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去下一个牢房了。
背后的牢房里,骂声似乎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般的沉默。
林砚继续着他的“表演”,走访着一个又一个被关押的“张崇党羽”,重复着劝说与暗中传递信息的过程。他像一个双面人,口中吐露着背叛的言辞,指尖却勾勒着复仇与希望的星火。
他知道,这些暗码,这些无声的讯息,如同落入干涸土地的雨滴,虽然微弱,却可能在某些人心中,埋下不死不休的种子。
而这一切,都被他隐藏在沈肃所期望看到的“劝降”表象之下。
当他终于完成这令人身心俱疲的任务,走出刑部大牢时,外面天色依旧阴沉。远处,隐约似乎传来了法场方向人群的骚动,以及……某种沉重而终结的声音。
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仰起脸,感受着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
恩师,走好。
他看着灰暗的天空,心中默念:
您看着吧。这条路,无论多难,我会走下去。直到……云开雾散,血债血偿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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