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僵在原地，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被陈元最后那几句话给抽走了。
那短短的几十个字，像一把精准无比的手术刀，剖开了他引以为傲的“完美”，将那藏在最深处、连他自己都只是隐约察觉，却始终无法言明的瑕疵，血淋淋地暴露在了空气中。
“焯水……再延长一分钟……”他喃喃自语，脑海中如同一道惊雷炸开！
为了追求咸肉的极致咸香，他试验过上百次，最终才确定了现在的焯水时间。他一直觉得，再多一分，咸味会流失，汤会不够醇厚。可陈元却说，多一分钟，是为了逼出那最后的“咸涩”和“烟熏味”，让汤头更“纯粹”、“高级”！
这两个词，如醍醐灌顶，瞬间点醒了他这个梦中人！
他混迹厨房几十年，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气，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钦佩，以及近乎于朝圣般的虔诚。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迈开步子，径直走到陈元桌前。他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搓了搓手，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沙哑。
“小兄弟……不，陈师傅。”
这一声“陈师傅”，发自肺腑，心悦诚服。
“方便吗？后厨……聊聊。”
他的眼神里，再没有半分审视和不服，只剩下最纯粹的求知与请教。
陈元看着他，从对方的眼神中读懂了一个厨师对技艺的执着，他笑着站起身：“当然，老板请。”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那片属于厨师的圣地——后厨。
随着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小馆里的气氛才重新活络起来。
“我的天……陈哥也太神了吧！”小李一边收拾设备，一边压低声音惊叹，“雪姐，你听见没？咸肉焯水多一分钟！这谁能吃得出来啊？这是人舌头吗？这是超级计算机吧！”
张雪白了他一眼：“你以为国宴大厨的关门弟子是跟你开玩笑的？这叫专业。把你的下巴收一收。”
“太专业了，专业得有点吓人。”小李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而一旁的江语希，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那桌子几乎没怎么动的菜，小鼻子用力地嗅着空气中残留的香气，喉咙里发出一声可怜兮兮的呜咽。
“雪姐，小李哥，老师和老板去聊天了……这些菜，我们……”
她的话没说完，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还能吃吗？再不吃就凉了！这可是被老师点评过的菜啊！
小李的目光也瞬间被吸引了过去，看着那盘酱色诱人的响油鳝糊和红光油亮的本帮红烧肉，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咕噜……”
张雪本来还想再等等，可那股又鲜又甜的混合香味儿实在是太霸道了，不断地侵蚀着她的理智。她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说：“陈哥他们估计要聊一会儿，菜凉了影响风味，也是浪费。我们……就先帮忙品尝品尝，免得浪费了老板的一番心血。”
这个理由找得冠冕堂皇。
江语希眼睛一亮，立刻举双手赞成：“对对对！雪姐说得太对了！浪费是最大的犯罪！”
她第一个抓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红烧肉，吹了吹，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肉块入口的瞬间，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呜……好好吃……肥而不腻，入口即化……这个甜味和咸味平衡得太完美了……”
小李见状，哪里还忍得住，哀嚎一声：“语希你耍赖！等等我！”他三下五除二把设备往旁边一放，筷子直奔那盘响油鳝糊。“这个鳝糊！我的天！太滑嫩了！胡椒粉的味道恰到好处，一点腥味都没有！这味道绝了！”
张雪看着这俩活宝，嘴上说着“慢点，没人跟你们抢”，手上的筷子却也诚实地伸向了那盘糟卤拼盘。“这糟卤的香味，醇厚回甘，老板的功夫确实深。”
一时间，风卷残云。刚才还充满着专业、严谨、肃穆氛围的探店餐桌，瞬间变成了三个饿鬼的战场。
与此同时，后厨内。
老板给陈元递了根烟，被陈元笑着摆手拒绝了。
……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陈元和老板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陈元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而老板则是满面红光，像是年轻了十岁。
可当他们看到餐桌前的景象时，两人都愣住了。
只见江语希左手一只糟鸡爪，右手一块红烧肉，腮帮子鼓鼓的，像只护食的小仓鼠。小李则端着雪菜黄鱼面的碗，正大口吸溜着最后几根面条，连汤汁都溅到了眼镜片上。而一向注重形象的张雪，也正努力地从盘子里“抢救”最后几根鳝丝。
看到这副场景，陈元非但没生气，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这股子鲜活的烟火气，才是美食最大的魅力。
他肚子里的馋虫也被勾了起来，二话不说，直接走过去拿起自己的筷子。
“喂！你们好歹给我留点啊！”
“啊！老师你出来啦！”江语希吓了一跳，嘴里的肉差点掉出来。
“陈哥！你可算出来了，再不来汤都没了！”小李含糊不清地喊道。
老板看到这“抢食”的画面，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满是舒畅和开怀。
“吃！吃！喜欢吃就多吃点！说明我这手艺还行！不够我再给你们做！”
他走到陈元身边，重重一拍陈元的肩膀，豪爽地说道：“陈师傅，你今天给我上了一课！这顿饭，算我的！就当是交个朋友！”
小李和江语希一听免单，眼睛都亮了，嘴里的动作更快了。
然而，陈元却笑着摇了摇头，放下了筷子，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老板，这可不行。”
他一边说着，一边点开了付款码：“开店做生意不容易，我们做探店的，有自己的规矩，从不白吃白喝。”
老板脸上的笑容一收，把他的手机按了下去，佯怒道：“哎！你这是看不起我老张？我见过的探店博主，削尖了脑袋想免单。今天我心甘情愿请客，你倒推三阻四！你要是给钱，就是打我的脸！”
“老板，这不是看不起，是尊重。”
陈元的语气很平静，但眼神却无比坚定。
“尊重您的手艺，也尊重我自己的职业。我的视频发出去，如果被人知道我白吃白喝，那我说的话，就没人信了。我给出的所有评价，也就都变了味。”
“我夸你菜做得好，他们会说是因为我吃了霸王餐；我指出你的不足，他们会说我是在敲诈勒索。”
陈元看着老板，一字一句道：“只有我自己花了钱，我的腰杆才能挺直，我的评价才能纯粹。这，才是一个食客对一个厨子，最高的尊重。”
话音落下，老板按着他手机的手，微微一僵。他看着陈元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心中巨震。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松开了手，随即发出一阵比刚才更加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尊重！说得好！”
他重重地一拍大腿，眼中的欣赏几乎要溢出来。
“行！钱你照付！但我老张交你这个朋友，也不能没点表示！”
说着，他转身走向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柜台，神秘兮兮地弯下腰，从最底下摸索出一个布满灰尘的棕色土陶瓶子
。他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去瓶口的灰，露出了上面一张泛黄的红纸标签，用毛笔写着三个字：十年陈。
“今天遇到知己，不喝一杯，那也太说不过去了！”老板将酒瓶“砰”的一声放在桌上，豪气干云地说道。
“这是我用后山青梅自己酿的，埋在地下整整十年了！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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