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坡村的甜瓜季已近尾声，田埂上还残留着最后一批采摘后的瓜藤，枯黄的藤蔓打着卷儿趴在地上，混着熟透后掉落的烂瓜瓤，散发出发酵的酸甜气。
但村东头的土坡上，却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晨光刚漫过老槐树的枝丫，带着露水湿气的风就卷着铁锹铲土的闷响，撞碎在刚立起的钢管支架上，新木材的清香混着湿润泥土的腥气，在空气里酿出一股新生的味道。
黄普踩着沾泥的胶鞋，浅灰色劳保服的后背已经洇出一片不规则的汗渍，防水围裙的下摆蹭到裤腿上，粘了层薄薄的湿土，边缘的褶皱里还嵌着去年收瓜时沾上的瓜汁印记。
他抬手把草编帽往头顶推了推，帽檐下的眼睛亮得很，正盯着技术员手里的卷尺，手指在膝盖上默默比划着：“李哥，棚高三米二，南北走向，通风口留四十公分在棚顶两侧，没错吧？”
“黄社长记的比我还清楚。”农业技术员李斌蹲在地上，手里的记号笔在钢管上画了个清晰的横线，他的劳保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沾着褐色基质颗粒的橡胶手套，指关节处还蹭了块新泥，“这高度既能保证正午的太阳不直晒种苗，又能让空气形成对流，咱们搞标准化育苗，第一步就是把‘房子’盖对——你看这钢管间距，必须是一米二，多一公分少一公分都影响承重，遇上大风天容易塌。”
话音刚落，旁边传来“咚”的一声闷响，阿军扛着一根粗壮的木梁走过来，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草编帽的帽檐上滚成小球，又顺着帽檐滑落到劳保服的领口。他没法说话，只是对着黄普和李斌比划了个“oK”的手势，放下木梁时特意往旁边挪了挪，精准避开了刚画好的记号线，动作稳得像秤砣。
黄普拍了拍他的肩膀，手套上的泥土蹭到阿军的后背，形成两个对称的手印：“阿军，歇会儿？这木梁沉，别累着，后面还有的是活。”
阿军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块皱巴巴的蓝白格子毛巾擦了擦汗，又指了指远处正在平整土地的村民，意思是大家都在忙，他不能歇。
接着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水平仪，走到刚搭好的支架旁，眼睛凑到仪器前仔细看了看，又冲着黄普摇了摇头，伸手把支架底部的垫块往里挪了挪——原来刚才村民搭的时候，支架稍微有点倾斜，旁人都没注意，唯独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黄普看着他憨厚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啊，就是太实在，眼里容不得半点偏差。咱们合作社能走到今天，多亏了你这股子闷头干的劲儿。”
工地上渐渐热闹起来，十几个村民穿着统一的浅灰色劳保服，有的搭支架，有的拉塑料薄膜，有的调试灌溉用的水管。
铁锹铲土的闷响、木材拼接的脆响、水管试水的哗哗声，混着村民们的谈笑声，在晨光里织成一张鲜活的网。
王婶拉着塑料薄膜时太用力，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幸好旁边的刘大叔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结果两人都蹭了一身泥，王婶拍着大腿笑：“这薄膜比我家孙子还调皮，差点让我摔个屁股墩！”
“你可小心点，”刘大叔打趣道，“这薄膜是进口的，抗风抗雨，就是有点滑，摔着你事小，刮破了薄膜事大——黄社长说了，这玩意儿贵着呢，咱们可得爱惜。”
黄普听见了，笑着喊道：“没事王婶，人没事就好，薄膜结实着呢！实在不行咱们再换，育苗棚的质量不能打折扣。”
他心里清楚，这育苗基地是合作社拿出大半积蓄建的，土坡村的甜瓜虽然今年卖得不错，但采摘后期不少村民的瓜田出现了问题：有的瓜藤得了病斑，有的果实储存时容易腐烂，还有的因为土壤板结，下一季的种植都成了难题。
他早就琢磨着，要想让合作社长久发展，不能只靠一时的好收成，必须从源头抓起，建个标准化育苗棚，培育优质种苗，再配上科学的田间管理，才能让村民们年年都有稳定收入。
“黄普这小子，还真把育苗棚建起来了。”不远处的土坡上，黄二虎背着手站在那里，同样是浅灰色劳保服，却被他穿得歪歪扭扭，防水围裙系得松松垮垮，草编帽斜扣在头上，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满是嫉妒的眼睛。
他脚下的泥土被碾得乱七八糟，旁边就是他自家的瓜田，地里的瓜藤早就枯黄，零星挂着几个小得可怜的甜瓜，表皮皱巴巴的，一看就是产量不好。
去年黄普种甜瓜赚了钱，他因为不懂技术，浇水太多导致土壤板结，甜瓜又小又涩，根本卖不上价。看着合作社的甜瓜一车车拉出去，村民们个个笑开了花，他心里像揣了只刺猬，扎得难受。如今黄普又搞起了什么标准化育苗，听说是能提高产量还能抗病，这让他更坐不住了，特意绕到村东头来看热闹，越看心里越不平衡。
“不就是种个瓜吗？搞这么多花里胡哨的，我就不信他能比我种得好多少。”黄二虎撇着嘴，嘴里啧啧有声，“去年那是他运气好，遇上好行情，今年有这育苗棚又怎么样？还不是得靠天吃饭？”他一边说，一边往工地方向挪了几步，眼睛滴溜溜转，想找点茬子。
这边李斌已经拿出了带来的优质甜瓜种苗，嫩绿的叶片上还带着水珠，整齐地摆放在育苗盘里，叶片肥厚，根茎粗壮，看着就精神。
村民们立刻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开了：“李技术员，这种苗看着就比咱们自己留的强多了！去年我家的苗长到一半就蔫了，结的瓜也小。”“这玩意儿怎么种啊？还用像以前那样直接栽到地里吗？”“是不是种了这种苗，以后瓜就不会烂了？”
李斌笑着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各位乡亲，育苗可是个技术活，咱们先说说温湿度控制。”
他拿起一株种苗，指尖轻轻捏着叶柄，动作轻柔得像捏着婴儿的手，“甜瓜种苗最适合的温度是二十五到二十八度，湿度保持在百分之七十左右。温度太高，种苗容易徒长，茎秆细弱，风一吹就倒；太低，又长不快，还容易得病害。”他指了指旁边正在搭建的通风口，“所以咱们这通风口设计得特别讲究，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温度高的时候就打开，傍晚再关上，保证棚里的温度稳定。”
黄普听得格外认真，从口袋里掏出个磨破了边角的小本子和笔，蹲在地上快速记录着。他的橡胶手套沾了点泥土，在本子上留下了几个浅浅的印子，他也不在意，时不时抬头问一句：“李哥，要是遇上阴雨天，温度上不去怎么办？还有，采摘后期的土壤里有病菌，会不会影响种苗？”
“问得好，这两个问题都问到点子上了。”李斌赞许地点点头，“阴雨天可以在棚里搭个小拱棚，再盖层保温膜，实在不行还能用电热丝加热，不过电热丝要注意安全，不能离种苗太近。至于土壤病菌，咱们早就考虑到了——”
他指了指旁边堆着的有机肥和微生物菌肥，“这些都是用来改良土壤的，等育苗床平整好，咱们先把土壤深翻暴晒，再每亩施入800斤微生物菌肥和10方腐熟有机肥，最后撒上多菌灵消毒，这样就能减少病害累积，给种苗创造一个干净的生长环境。”
接着李斌拿起嫁接刀，刀刃闪着寒光：“接下来教大家嫁接技术，这可是提高产量和抗病性的关键。咱们用的是贴接法，操作简单，成活率高。”
他左手捏着一株甜瓜苗，右手拿着嫁接刀，刀刃倾斜四十五度，轻轻切了下去，动作又快又准：“大家看，切口要平整，深度大概是种苗直径的三分之二，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太深会伤到髓部，太浅接不牢固。”
他又拿起一株砧木苗，做了个同样的切口，然后将两株苗的切口对齐，用白色的绑带紧紧缠好：“绑带要缠紧，但也不能太用力，不然会把苗勒死，就像给孩子系鞋带，松了不行紧了也不行。”
他把嫁接好的种苗举起来，让大家看得清楚，“嫁接好的种苗要放在阴凉处缓苗三天，这期间不能浇水太多，湿度保持在百分之七十五左右，等接口愈合了再搬到阳光下。”
村民们看得眼睛都直了，纷纷拿起自己面前的种苗和工具，跟着李斌的样子尝试。王婶学得最认真，可她眼神不太好，手里的嫁接刀总是握不稳，第一次切苗就切歪了，第二次干脆把砧木苗拦腰切断了，急得她直跺脚：“这玩意儿看着简单，做起来真难！李技术员，你看我这苗是不是废了？”
李斌走过去一看，忍不住笑了：“王婶，您这是把砧木当成黄瓜切了，下手太狠了。来，我再教您一次，左手把苗扶稳，刀刃贴着手指往下切，慢慢来，别着急。”
他手把手地教王婶操作，旁边的刘大叔看得兴起，也跟着尝试，结果嫁接刀没拿稳，差点切到自己的手指，幸好橡胶手套厚实，没伤到皮肉，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家伙，这技术活比我给庄稼浇水难多了！”
黄普也在一旁尝试嫁接，他学得很快，第一次就成功将种苗和砧木对接好，绑带缠得松紧适中，接口对齐得严丝合缝。阿军站在他旁边，学着他的样子操作，虽然动作慢了点，但每一步都很认真，切苗、对齐、绑带，有条不紊。
黄普看了看他的作品，忍不住夸赞：“阿军，你真厉害，第一次就做得这么好！比王婶和刘大叔强多了。”阿军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挠了挠头，又继续埋头嫁接，嘴角还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
黄二虎在旁边看了半天，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了。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提高声音：“哼，搞这些花架子有什么用？种地还不是靠天吃饭？我看你们这育苗棚，到时候能不能长出甜瓜还不一定呢！”
他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的村民都听到，“去年我家的瓜长得不好，还不是因为天气不好？你们这些苗就算再好，遇上阴雨天还不是白搭？”
村民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看向黄二虎。黄普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二虎，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搞标准化育苗，就是为了不靠天吃饭。你看你家的瓜田，今年是不是土壤板结得厉害？还有瓜藤上的病斑，都是因为没有科学管理。”
他指了指育苗棚，“这育苗棚有自动通风和灌溉系统，温度湿度都能控制，种苗又是嫁接的，抗病性强，就算遇上阴雨天，也能长得好好的。”
“你少跟我来这套！”黄二虎脸一红，梗着脖子说，“我看你就是瞎折腾，浪费合作社的钱！有这钱还不如分给大家，搞什么育苗棚，我看就是想显摆你有本事！”
“二虎，合作社的钱都是大家的，”黄普的语气依旧平和，“我之所以要建育苗棚，就是想让大家明年能有更好的收成。你想想，今年咱们的甜瓜虽然卖得不错，但采摘后期不少村民的瓜都烂了，损失了不少钱。要是有了优质种苗和科学管理，明年就能避免这些问题，大家就能赚更多的钱，这难道不好吗？”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黄二虎说着，突然上前一步，故意撞了一下旁边的育苗盘，盘子里的几株种苗掉在了地上，沾了满身泥。阿军见状，立刻皱起眉头，上前一步挡在育苗盘前，瞪着黄二虎，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二虎，你这就不对了”黄普的脸色沉了下来，“这些种苗都是花钱买来的，是咱们合作社的希望，你怎么能随便糟蹋？”
周围的村民也纷纷指责黄二虎：“黄二虎，你太过分了！这是大家的心血，你怎么能捣乱？”“就是，自己种不好瓜，还嫉妒别人，真没出息！”
黄二虎被众人说得脸上火辣辣的，心里有点发虚，但嘴上还是不服软：“我又不是故意的，不小心碰了一下而已，多大点事？”
他说着，脚下一滑，正好踩在刚才掉在地上的种苗上，脚下一软，摔了个屁股墩。浅灰色劳保服的后背沾满了泥土，防水围裙也掉在了地上，草编帽滚到了一边，露出他狼狈的样子。
村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王婶笑得最厉害：“哎哟，这就是报应啊！糟蹋种苗遭报应了！”
黄二虎狼狈地爬起来，捡起帽子，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狠狠地瞪了众人一眼，嘴里嘟囔着：“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跑的时候还差点被田埂绊倒，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看着黄二虎的背影，黄普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弯腰捡起地上的种苗，小心翼翼地擦掉上面的泥土：“幸好这几株苗没摔坏，还能救活。”
阿军也蹲下来帮忙，两人一起把种苗重新放进育苗盘里，动作轻柔得像呵护婴儿。
上午的时间过得很快，育苗棚的主体结构已经搭建完成，钢管支架排列得整整齐齐，间距精准无误，白色的塑料薄膜被拉得平平整整，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射着晨光。
通风口和灌溉系统也调试完毕，李斌打开灌溉开关，清澈的水顺着管道流进育苗盘里，均匀地滋润着每一株种苗，水珠在叶片上滚动，闪闪发光。
李斌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今天的进度很快，质量也很好。大家记住，育苗期间，任何一点小问题都不能忽视，细节决定成败。”
他走到育苗床前，蹲下身子，用手指按压了一下基质，“你们看，这种基质湿度刚刚好，手指按压后能留下痕迹，但不会粘手，这就是最适合种苗生长的湿度。”
黄普看着崭新的育苗棚，心里充满了成就感。他拿起自己的小本子，上面记满了技术要点，从棚体高度、通风口尺寸到温湿度控制、嫁接技巧，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
他翻了翻本子，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育苗基地打造成合作社的“定心丸”，让村民们都能种出优质的甜瓜，卖出好价钱，再也不用像今年这样，到了采摘后期就担心瓜果腐烂、产量下降。
这时，阿军走了过来，指了指育苗棚里的种苗，又指了指远处的瓜田，脸上带着期待的表情。
黄普明白他的意思，笑着说：“阿军，放心吧，有了这些优质种苗，再加上咱们的技术，明年的甜瓜肯定能大丰收。等这批种苗培育成功，咱们还要推广订单式育苗，跟周边村镇的合作社签订合同，让咱们的种苗走出土坡村，赚更多的钱。”
阿军用力点点头，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他拿起水管，打开开关，再次给种苗浇了水，动作轻柔而熟练。阳光透过塑料薄膜照进来，洒在种苗上，仿佛给它们镀上了一层金边，嫩绿的叶片在阳光下舒展着，充满了生机与希望。
村民们也都围了过来，看着育苗棚里的种苗，脸上洋溢着期待的笑容。王婶感慨道：“黄社长，真没想到咱们村也能有这么好的育苗棚，以前都是看别人种得好，现在咱们自己也有技术了，明年肯定能大赚一笔！”
“是啊，”刘大叔附和道，“有李技术员指导，还有这么好的种苗，明年咱们的甜瓜肯定能比今年还好，再也不用担心采摘后期烂瓜了。”
看着村民们充满期待的眼神，黄普心里暖暖的。他知道，育苗基地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种苗的日常管护、病虫害防治、订单对接等等。但他相信，只要大家齐心协力，脚踏实地，就一定能克服所有困难，让土坡村的甜瓜产业越来越红火。
就在这时，李斌突然皱起了眉头，他走到育苗棚的一角，仔细看了看土壤，又闻了闻味道：“黄社长，这里的土壤好像有点问题。”
黄普心里一紧，立刻跟着李斌走过去：“怎么了李哥？出什么事了？”
“你闻闻，”李斌指了指地面，“这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可能是之前的残留瓜藤没有清理干净，导致土壤里有霉菌。虽然咱们已经消毒了，但还是要小心，万一霉菌扩散，会影响种苗生长。”
黄普赶紧蹲下来，仔细闻了闻，果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他心里暗暗庆幸：多亏了李斌技术员的专业和细心，不然自己还真发现不了这个隐患。
他立刻起身安排：“王婶、刘大叔，麻烦你们带几个人，把这角的土壤再深翻一遍，多撒点多菌灵，然后用塑料薄膜盖起来闷晒两天，彻底杀菌。”
村民们立刻行动起来，铁锹铲土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急促了些。阿军扛来新的薄膜，手脚麻利地铺在翻好的土壤上，用石头压实边角，动作一气呵成。黄普蹲在旁边盯着，时不时伸手按压土壤，确认翻耕深度够不够。
李斌在一旁补充：“翻的时候尽量把残留的瓜藤根须捡干净，霉菌最喜欢附着在这些有机物上。”他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黄二虎的吆喝声，隐约夹杂着“你们等着”的狠话，顺着风飘进育苗棚。
黄普抬头望向村西头的方向，眉头微蹙——黄二虎显然没善罢甘休。眼下种苗刚种下，正是脆弱的时候，离明年定植还有几个多月，这期间要是黄二虎真来捣乱，后果不堪设想。他攥了攥手里的小本子，心里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守住这来之不易的育苗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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