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完排水沟的第三天,苏砚秋的手心磨出了好几个血泡,沾了泥后火辣辣地疼。他坐在田埂上,看着苏砚兰踩着木盆在河里捞淤泥,小姑娘的裤脚全湿透了,贴在腿上像绑了层冰,可手里的木瓢依旧一下下往竹筐里舀,河泥溅了满脸也顾不上擦。
“兰儿,歇会儿。”苏砚秋扬声喊,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昨晚剩下来的半个红薯,“先垫垫肚子。”
苏砚兰拖着竹筐上岸,筐里的淤泥沉甸甸的,压得她直晃悠。“大哥,这淤泥真能当肥料?”她抹了把脸,鼻尖沾着黑泥,像只小花猫,“闻着比粪堆还臭。”
“越臭越好。”苏砚秋把红薯掰了大半给她,自己只留了小半,“这河泥里有鱼虾腐殖的养分,混上草木灰和粪肥,比镇上卖的豆饼肥还管用。”他啃着红薯,眼神飘向村口——那里有几户人家的茅厕旁堆着粪堆,是他今天的目标。
要粪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苏家如今败落,村里人大多避之不及,谁肯平白把金贵的粪肥给他?苏砚秋琢磨了半宿,想出个主意:用劳力换。
吃完红薯,他让苏砚兰继续捞淤泥,自己则扛着扁担,挑着两只空木桶往村东头走。第一户要去的是张屠户家,张屠户为人爽快,原主爹在世时,两家常来往。
张屠户家的茅厕在猪圈旁,粪堆堆得像座小山,苍蝇嗡嗡地绕着飞。苏砚秋刚走到院门口,就见张屠户正挥着砍刀劈柴,斧头落下时木屑飞溅。
“张叔。”苏砚秋放下扁担,拱手作揖。
张屠户抬眼看见他,愣了愣,把斧头往木墩上一插:“是秋小子啊?你娘的病好些了?”
“劳张叔挂心,好多了。”苏砚秋笑了笑,指了指猪圈旁的粪堆,“我来是想跟张叔换点粪肥,家里的稻田该追肥了。”
张屠户眉头皱了皱:“你要多少?”
“能有两担就够了。”苏砚秋赶紧道,“我知道这粪肥金贵,我不要您白给。张叔家这柴垛看着不少,我帮您劈一天柴,再把猪圈扫了,就当换粪肥的工钱,成吗?”
张屠户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虽瘦,眼神却亮得很,不像以前那副怯懦样子。他想起苏砚秋爹在世时的情分,又看了看院角那堆没劈完的柴火,摆了摆手:“劈啥柴?不就是两担粪吗?你要就尽管挑,算叔送你的。”
“那可不行。”苏砚秋坚持道,“一码归一码,我不能白拿张叔的东西。”说着就拿起斧头,学着张屠户的样子劈柴。他前世在试验田搭过棚子,劈柴不算生疏,斧头落下时虽没那么利落,却也稳当,木柴“咔嚓”一声裂成两半。
张屠户看得直点头,心里暗道这小子倒是变了性子。他没再推辞,转身进灶房喊了句:“老婆子,给秋小子端点水!”
一担粪肥沉甸甸的,苏砚秋挑着走在田埂上,扁担压得咯吱响。粪水晃荡着溅到裤腿上,腥臭味直冲脑门,他却走得稳稳的。路过李二狗家门口时,李二狗正蹲在门槛上抽烟,见了他这副模样,笑得前仰后合:“哟,苏大郎这是改行当掏粪的了?念书人屈才了啊!”
苏砚秋没理他,径直往自家稻田走。这点嘲讽算什么?他前世为了测土壤肥力,蹲在粪堆旁取样是常事,早就练就了“百臭不侵”的本事。
把粪肥倒进早就挖好的土坑,他又转身去了第二户人家。这户是王里正家,王里正见他真来挑粪,还主动要帮着挑水浇菜,当下就乐了:“你这小子,倒是实在。行了,粪你尽管挑,水我让你王叔自己挑,你把田里的活计顾好就行。”
一天跑下来,苏砚秋硬是凑齐了五担粪肥,肩膀被扁担压得红紫一片,脱衣服时疼得龇牙咧嘴。苏砚兰看着他肩上的伤,眼圈红了:“大哥,明天我去换吧,我不怕臭。”
“傻丫头,你力气小,挑不动。”苏砚秋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这点伤不算啥,等稻子丰收了,大哥给你扯块新布做衣裳。”
夜里,兄妹俩坐在灶房里,把白天捞的淤泥、烧的草木灰和换来的粪肥拌在一起。淤泥的黑、草木灰的白、粪肥的褐,在大木盆里搅成了深褐色的糊,腥臭味弥漫了整个屋子。苏砚兰捏着鼻子直皱眉,苏砚秋却看得认真,时不时加把草木灰,说要调酸碱度。
“大哥,这肥真能让稻子长高?”苏砚兰忍不住问,手里的木耙子慢了下来。
“不仅能长高,还能让谷粒更饱满。”苏砚秋搅着肥堆,眼里闪着光,“你看这草木灰,含钾多,能让稻杆硬实,抗倒伏;粪肥里有氮,能让叶片长得绿;淤泥里的有机质多,能让土壤更松,稻根长得深。这三样混在一起,就是最好的‘营养餐’。”
他说得头头是道,苏砚兰听得入了迷,仿佛已经看到稻穗沉甸甸压弯枝头的样子,连臭味都不那么难闻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两人就推着独轮车去田里追肥。苏砚秋在前头拉车,苏砚兰在后头推,车斗里的肥料晃悠着,在土路上留下串串黑印。到了田边,苏砚秋用小瓢舀起肥糊,小心地浇在每株稻禾的根旁,动作轻得像在给婴儿喂饭。
“得离根三寸远,不然会烧根。”他一边浇一边教苏砚兰,“每株浇半勺就够,多了浪费。”
太阳升高时,两人已经浇完了半亩地。苏砚兰累得坐在田埂上直喘气,苏砚秋却像不知疲倦似的,擦了把汗又继续。路过的王里正看在眼里,忍不住跟旁边的村民念叨:“这苏家小子,是真懂事了。他爹要是还在,不定多高兴。”
追肥后的第三天,奇迹真的发生了。原本有些发黄的稻叶渐渐转绿,像被染上了层油彩,蔫头耷脑的稻穗也挺直了些,连叶片上的霉斑都淡了不少。苏砚兰蹲在田边,指着一株稻子惊叫:“大哥!你看!这穗子好像长了点!”
苏砚秋走过去,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绳尺量了量,果然比三天前长了半寸。他心里一阵激动,嘴上却故作平静:“别急,这才刚开始。”
可眼角的笑意藏不住——他的法子,真的管用了。
就在这时,田埂那头传来马蹄声,李老栓骑着头毛驴,慢悠悠地晃了过来,身后跟着李虎,手里还攥着张纸。
“苏大郎,日子到了。”李老栓勒住驴绳,三角眼眯成条缝,“银子准备好了?”
苏砚秋心里一沉,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他直起身,不卑不亢地说:“李老爷,银子暂时没有,但稻子再有一个月就能收割,到时候卖了粮,定当连本带利还清。”
“收割?就你这破稻子,能卖出几两银子?”李虎把那张纸拍在苏砚秋面前,“我爹可等不及了!这是地契转让书,你签字画押,把那二十亩水田给我们李家,以前的债一笔勾销,不然……”他晃了晃手里的算盘,“利滚利,过阵子你连茅草屋都得赔给我们!”
苏砚兰吓得往苏砚秋身后躲,苏砚秋却按住她的肩,直视着李老栓:“李老爷,田是我家的根本,绝不可能让。但我可以跟您立个字据,秋收后若还不上银子,我给您家当三年长工抵债,分文不取,如何?”
“当长工?”李老栓嗤笑一声,“就你这细皮嫩肉的,能做啥?我可不要废物。”
“我能让稻子增产。”苏砚秋斩钉截铁地说,“您家不是有五十亩水田吗?若信得过我,我帮您家的稻田也追次肥,清次沟,保证秋收时亩产比往年多两成。若是做不到,我再把田给您,如何?”
这话一出,不仅李老栓愣住了,连旁边看热闹的村民都惊得张大了嘴。亩产多两成?这可不是小数目,就是镇上最有经验的老农也不敢说这话!
李虎骂道:“你吹什么牛!我家的稻子长得好得很,用得着你瞎折腾?”
李老栓却眯起了眼,他打量着苏砚秋,又看了看苏家田里那片明显转绿的稻子,心里打起了算盘。他家的稻田今年确实长势一般,若是这小子真有本事……
“好。”李老栓突然开口,“我就信你一次。若是你能让我家稻田增产两成,你的债我再宽限一年;若是做不到,不光田要给我,你还得给我家当五年长工!”
“一言为定。”苏砚秋毫不犹豫地应道。
李老栓从怀里掏出笔墨,让王里正当见证,立了两张字据,双方签字画押。看着李老栓父子骑马离去的背影,苏砚兰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大哥,你咋敢跟他赌啊?要是……要是做不到……”
“没有要事。”苏砚秋握紧她的手,指腹摩挲着那张字据,眼神亮得惊人,“兰儿,这不仅是赌债,更是咱们苏家的活路。你信大哥,一定能成。”
他看向李家那片在风中有些萎靡的稻田,心里已有了盘算。前世做过的无数次增产实验,那些关于肥料配比、田间管理的知识,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粪肥里藏着的不只是养分,更是生计。他要靠这双手,靠这田埂上的学问,把苏家从泥沼里拉出来。
夕阳西下,苏砚秋开始帮李家清沟。李虎在旁边抱着胳膊监工,眼神里满是不屑。可当他看到苏砚秋精准地测量行距,算出每亩地该施多少肥,连沟深都要量到寸时,嘴角的嘲讽渐渐变成了惊讶。
苏砚秋没理会他,只是埋头干活。汗水滴进泥里,和粪肥的腥、草木灰的涩混在一起,却在他心里酿出了股甜——这是希望的味道。
他知道,这场赌局,他必须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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