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楼的歌声终于在黎明前散尽,但它种下的种子,却在晨光熹微中破土而出——那原本清稚的“粒粒皆辛苦”,不知何时已被暗巷低语谱成哀调,如风潜入夜,悄然拨动人心之弦。
洛阳西坊,当第一批汲水的百姓揉着惺忪睡眼来到井边时,一声声压抑的惊呼刺破了清晨的宁静。
三处井栏之上,不知被何人用猩红的朱砂涂写下十个触目惊心的大字——“红布高悬日,万箭射奸臣”。
字迹歪斜,却透着一股不计后果的狠戾。
更令人脊背发寒的是,那朱砂混了桐油,遇水非但不化,反在湿润中愈发猩亮,宛如凝固的血痂。
巡防的兵卒闻讯赶来,面色煞白,慌忙用刀刮、用水洗,试图抹去这大逆不道的罪证。
铁刃与石面摩擦出刺耳的刮擦声,溅起的水珠混着朱砂滴落,在青苔上拖出蜿蜒如血的细痕。
可那红迹已渗入石缝,洗之不去,反在晨雾中蒸腾出淡淡的腥气,像是大地在无声控诉。
然而,当他们手忙脚乱地清理时,才发现一个更诡异的细节:每口被涂抹的井边,都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只空陶碗。
那碗粗粝,质朴,是城中百姓最熟悉的样式,正是老陶酒肆待客专用的粗陶碗。
指尖抚过碗沿,能感受到细微的裂纹与烧制时留下的颗粒感;翻转过来,碗底清晰地刻着“东市老陶”四个小字,在微光下泛着陶土特有的哑光。
一名兵卒蹲下身,鼻尖几乎贴到碗口,竟嗅到一丝残存的酒糟酸香,仿佛昨夜尚有人对饮于此——而这气味,并未因夜露而消散,反倒因湿气凝聚,愈加浓烈。
这些碗,早在五日前就已悄然流入坊间,只等一声令下,便成为燎原的星火。
消息并未凭空飞入相国府。
一名亲兵肩披雨毡,策马踏碎晨雾,手中紧攥一方油纸包覆的木板——那是巡防卒连夜拓下的井壁字迹,朱砂未干,洇染纸背,宛如一道尚未结痂的伤口。
他一路疾驰至司隶校尉府前,滚鞍下马,直奔内堂。
片刻后,幕僚捧着那块染红的木板,跪倒在贾充案前,额头触地,声音颤抖:“西坊三井现逆语,百姓哗然,请明公速决!”
纸上的朱砂未干,指尖沾上便留下一抹猩红,如同无法洗脱的诅咒。
贾充勃然大怒,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那不是来自朝堂的攻讦,而是从市井深处涌出的、带着泥土与汗水的蔑视。
这不再是孩童无心的歌谣,而是赤裸裸的挑衅,是将他和整个司马氏钉在奸臣耻辱柱上的檄文。
“此乃细作所为!”贾充冷声道,“不必惊扰全城,只需封锁西坊至东市之间的窑口运输路线,凡未经查验的‘东市老陶’字样陶器,一律扣押焚毁。”他又阴沉下令:“彻查老陶酒肆,其上下游供货者,皆以通逆论处。”
政令一下,差役即刻出动。
一户小窑匠家中,门扉被一脚踹开,瓦罐噼啪碎裂。
差役吼道:“查抄逆器!凡是带‘东市老陶’四字的碗碟,统统打碎!”孩童吓得哇哇大哭,妇人扑上前护住灶台最后一套餐具,却被推倒在地,指节划过陶片,鲜血混着碎瓷洒落泥地。
恐慌与愤怒在市井间悄然蔓延,私语四起:“一只碗也能谋反?疯了吧!”“这是不让人吃饭喝水了?司马家莫不是要管人一天喝几口水,吃几口饭?”怨气如地下的暗火,虽不见明焰,却已将根基烧得滚烫。
街巷里,主妇摔碗泄愤的脆响此起彼伏,碎陶片在石板路上滚动,发出清冷而孤寂的余音,仿佛无数冤魂在低语。
而在宫墙深处,太极殿偏阁内,暖炉正吐着柔和的热气。
炭火噼啪作响,仿佛将外界的喧嚣尽数吞噬。
铜炉上的兽首吐出袅袅热气,拂过曹髦轻裘的袖口,带来一丝微烫的触感。
他只披着一件轻裘,神态平静地翻阅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密报。
纸页翻动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春蚕食叶。
就在贾充怒砸案几的同时,天子的目光正停驻于一行小字:“南市茶寮,盲叟投钱,信走粮车。”
这些来自洛阳城各个角落的消息,仿佛一幅巨大的拼图,在他脑中逐渐清晰。
五日之内,七条僻静街巷的墙上出现了无人能解的暗语;十二间私塾里的孩童,公然在课堂上顶撞教授《司马家训》的先生,转而齐声朗诵“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悯农诗》,稚嫩的童音在学堂回荡,清亮如泉;更有甚者,一支西去的商队,竟在重兵把守的函谷关外,张贴了数十份《告洛邑父老书》的抄本,文末赫然题曰“天子有难,四海当援”,墨迹未干,已被雨水晕开,像一滴滴沉重的眼泪。
他的指尖在光滑的案角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稳而有节奏的声响,如同更漏滴答,丈量着人心的流向。
片刻后,他对面前一个躬身侍立、气息几不可闻的人影低声说道:“郤正,你看,民心如水,堵不如疏。现在,是时候让‘忠义’这两个字,变得比金子还值钱了。”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样式古朴的铜符,递了过去。
那枚铜符,是他登基前夜,先帝贴身宦官塞入他手中的最后一件信物。
铜符入手微凉,表面刻着交错的云雷纹,边缘略带磨损,显是经年摩挲所致。
“持此物去见老陶,告诉他,‘赤心铺’可以开张了。”
郤正悄无声息地接过铜符,如同鬼魅般退入阴影,消失不见。
就在天子密令飞出宫墙的同时,一道黑影掠过坊间屋脊,朝着西市的方向疾驰而去。
当天入夜,老陶酒肆早早打了烊。
可在酒肆下方的地窖里,却是灯火通明。
松脂火炬在石壁上投下跳动的光影,映照出一张张凝重的脸庞。
三十名精挑细选的青壮汉子围坐在一圈,空气闷热潮湿,夹杂着泥土的腥味与人体汗液的微咸。
老陶不像往日那般和气,他粗粝的嗓音在低矮的空间里回荡,带着砂石磨砺般的质感:“今夜叫各位来,是有一桩关乎身家性命,也关乎青史留名的大事。”他让伙计给每人分发了一卷黄麻纸、半块松墨,以及三枚崭新的铜钱。
铜钱尚带新铸的锐利边缘,握在掌心微微发烫。
“这不是赏钱,”老陶的声音沙哑而有力,“这是定金。从今往后,你们就是陛下的耳朵和嘴巴。你们每日走街串巷,听见谁在骂朝廷,记下他的话头,回来禀报;看见谁在念天子的诗,就赠他一枚铜钱,请他务必让更多人听到。若遇上那些穿黑衣的缇骑盘问,你们就说是替人卜卦、售卖谶语糊口的江湖术士,明白吗?”
众人齐声应诺,眼中闪烁着或激动或决绝的光芒。
烛火映在瞳孔中,如星火燎原。
散去时,其中一人趁着众人不注意,悄然将铜符贴于灯影晃动的砖缝间,待确认无人尾随后,又迅速取出收回袖中——那不过是每日一次的“信标校验”,而非长久藏匿。
三日后,晨雾尚未散尽,一名穿着粗布短褐的盲眼算命先生拄杖走入南市茶寮。
他在角落坐下,不动声色地将一枚铜钱推入桌底暗格。
不到半炷香工夫,这张桌子对面的掌柜便悄然离席,怀中紧贴一封油纸密函——它将经由运粮车夹层,送往光禄大夫荀勖的书房。
当那封沾着泥渍的信笺终于摆在案头时,荀勖只扫了一眼,脸色骤然铁青。
密报上说,市井之中,忽然出现了一种新的童谣,比之前的任何一首都更加恶毒、更加直白:“金冠虎,爪牙露,一夜杀尽读书户;布衣郎,手中笔,一字能断宰相骨。”
更让荀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这首歌谣的传播方式。
它不再仅仅是口耳相传,而是被人用蝇头小楷抄录下来,夹在了市面上流通的一种民间私刻《千字文增补本》的书页之中——非官修版本,专供贫寒学子低价购得。
以至于许多刚刚开蒙的贵族子弟都在吟唱,甚至连大将军司马昭年仅七岁的幼子,昨日在庭院玩耍时,都奶声奶气地唱出了那句“一字能断宰相骨”,声音清脆,却如冰锥刺骨。
荀勖猛然从坐席上站起,在书房中来回踱步,额头青筋突起。
外头不知何时起了阴云,闷雷滚滚自远而近。
他抬头望向漆黑的窗棂,忽觉胸口一阵窒闷,话未说完,喉头已是腥甜翻涌。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将面前那份写着“天命正统”的帛书染得殷红一片。
那血顺着“正统”二字缓缓滑落,像一条扭曲的蚯蚓,爬过“天命”之说的每一笔每一划。
他死死地盯着那句“一字能断宰相骨”,枯槁的脸上血色尽褪。
良久,他发出一声绝望的颤声长叹:“想我祖父隐忍一生,想我父亲算无遗策,方有今日之势……昔日高祖皇帝,斩蛇起义,威加海内,不过仗手中三尺剑……如今,如今这藏于暗处的敌人,执笔如执斧钺,不动刀兵,却能叫天下人共诛我司马氏之心!这不是人谋,这不是人谋……这是天意,是天意要绝我啊!”
外头暴雨倾盆而至,雨点砸在屋瓦上,发出密集如鼓的轰鸣。
而在几乎同一时刻,宫城西北角的西苑角楼上,一盏看似寻常的风灯内,三短一长的微光一闪而灭——那是“火种落地”的暗号。
在那幽暗的斗室中,一幅由无数文章的暗纹脉络拼合而成的洛阳舆图上,一个关键的区域,已被悄然补全了一角。
这份《舆情录》,并非寻常奏报汇总,而是由各地隐匿耳目传回的碎片言语,经专人整理后,按关键词织入一幅“文脉舆图”。
每一首童谣,便是一颗星火;每一次传诵,便是一条暗流。
此前,曹髦曾在翻阅《舆情录》时,轻描淡写地提及:“每首童谣,皆为一点星火,终将连成燎原之势。”
那夜,雷声伴着瓢泼大雨,笼罩了整座洛阳城。
雨水冲刷着井栏上的朱砂,涤荡着街巷的污秽,却仿佛怎么也浇不灭那暗中滋长的,名为人心的野火。
连日的阴雨,让空气都变得湿冷而凝重,似乎在为一场更大的风暴积蓄着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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