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宫灯逐一点亮,将殿宇的轮廓勾勒成一头伏卧的巨兽。
青铜灯盏在风中微微摇曳,光影如呼吸般起伏,映得廊柱上的蟠龙浮雕忽明忽暗,仿佛随时会从石壁中腾起。
空气里浮动着松脂燃烧的微焦气息,夹杂着远处御苑飘来的冷梅幽香。
曹髦指尖轻触案角,那冰凉的漆木纹理,一如他此刻的心境——沉静之下,暗潮奔涌。
蜀汉的国书就静静地躺在案上,姜维那熟悉的笔迹,与其说是问候,不如说是一份饱含深意的战书。
墨色浓重,落笔有力,纸页边缘还残留着一丝南方特有的竹浆清香。
信中,他并未提北伐,只隐晦地提及汉中民生,字里行间却透露出对洛阳风云的洞若观火,更有一句“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既是试探,也是一种无声的联盟邀约。
曹髦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良久,耳畔似乎响起了剑阁外猎猎山风与铁甲碰撞之声。
曹髦的沉默,并非犹豫。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联蜀抗司马,无异于引狼入室。
姜维的野心,从不比司马昭小。
这封信最大的价值,是让他彻底明确了眼下最紧迫的战场——不在雍凉前线,不在寿春淮南,而在人心,在士林,在即将到来的冬至经筵。
“宣孙元。”他终于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回荡间竟激起一阵细微的尘埃簌簌落下。
内察司宣谕使孙元很快便躬身而至。
他曾是洛阳城里一个潦倒的说书人,因善于揣摩人心、编排故事,被曹髦破格提拔,掌管舆论。
坊间传言,此人曾在先帝驾崩之夜,于春明楼说《孤臣传》,句句影射权臣专政,竟引百名太学生当场痛哭联名上书。
陛下亲见其言之威力,遂收为心腹。
“陛下。”
“荀顗要借经筵,立他的‘宗法’,定他的‘正统’。”曹髦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更鼓敲在人心之上,“他想用圣贤书,把朕,把所有寒门出身的臣子,都钉在‘名不正言不顺’的耻辱柱上。他要讲道理,朕便不能只用刀剑回应。”
孙元心领神会:“陛下的意思是……”
“他要借‘正统’二字压朕,那朕便让他先听见‘民心’的声音。”曹髦的无论大小,无论悲喜,一一记录在案。
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三天之内,汇成十卷,朕要它出现在太学的每一个角落。”
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要匿名,要让它看起来,就像是某些有良知的太学生自发所为。书名,就叫《寒俊录》。”
孙元眼中精光一闪,深深一揖:“奴婢遵旨。荀公想让天下人听他一个人的道理,那咱们就让天下人,先讲讲自己的故事。”
孙元退下时,袖中藏着一张名单——三十位匿名执笔者,散布在洛阳东西市井之间。
他们中有曾被拒于书院之外的老儒,有卖身为奴却抄遍五经的婢女,也有因父职卑贱而不得荐举的少年英才。
墨未干,纸已飞。
一场没有刀光剑影的战争,已在巷陌坊间悄然点燃。
仅仅两日之后,当晨光初照太学屋檐,数十卷手抄的《寒俊录》便如冬日里悄然飘落的雪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各处学舍的案头、廊下。
粗糙的竹简边缘割手,墨迹深浅不一,有的甚至晕染开去,像是泪水打湿了纸面。
晨读声还未散去,茶炉上水汽蒸腾,年轻学子们却已围聚一处,争相传阅。
起初,无人看重。
但很快,茶肆酒楼间,议论声便压过了对经文的探讨。
“你们看了吗?那个陇西李家的父子,父亲为给儿子买一卷《尚书》,在大雪天为人佣书,竟活活冻毙于途中,到死怀里还抱着那卷竹简。”说话者声音颤抖,指尖抚过竹简上那一行歪斜字迹,仿佛能触到那具僵硬尸身尚存的余温。
“何止!还有南阳张家的那个神童,十三岁便能背诵《左传》,只因其父是车匠,去拜谒名儒,被人家用‘非我族类’四字挡在门外,羞愤投河!”另一人猛地拍案,震得茶碗嗡鸣作响,热汤溅出,烫红了手背也浑然不觉。
“若真如荀司徒所言,恢复九品官人法,以门第取士,我等十年寒窗,挑灯夜读,到头来,岂非终究只是那些高门大户的门下清客、一世走狗?”这话出口时,窗外恰有一阵冷风穿堂而过,吹动满室纸页哗哗作响,宛如无数冤魂低语。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些故事,就像一面面镜子,照出了无数寒门学子自己渺茫的前途和无尽的悲哀。
一种无声的愤怒,开始在太学的空气中悄然酝酿——那是压抑已久的呼吸,正等待一次爆发。
茶肆中的怒吼尚未平息,司徒府的门槛已被急报踏破。
“大人!太学各舍皆现匿名竹简,名曰《寒俊录》,谤议九品,煽动寒门……”
书房内檀香袅袅,青烟盘旋如蛇。
荀顗面色凝重地看着眼前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高柔、王祥赫然在列。
他们是士族最后的精神壁垒,是旧秩序最坚定的扞卫者。
铜炉中炭火噼啪轻爆,映得他们脸上沟壑分明,如同刻满了礼法的碑文。
“诸公,明日经筵,非为一场经学辩论,实乃我等士族之存亡继绝之战!”荀顗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钉入木桩,“陛下擢拔寒门,废黜策试,已是动摇国本。若再容其在经筵上倡导‘唯才是举’之谬论,则礼崩乐坏,国将不国!”
他的幕僚适时呈上一卷厚重的竹简,正是他呕心沥血数月写就的《宗法论》定稿。
竹片冰凉,棱角分明,触手生寒。
洋洋三万言,引经据表,从上古三代一直论证到汉末,核心只有一个:血统承天命,礼乐属世胄。
唯有世家大族,才是传承华夏道统的天然载体。
荀顗轻抚着竹简,指尖划过那些工整篆刻的文字,仿佛握住了整个天下的道理,长叹一声:“今之寒门掌笔,犹市井之徒执钟鼓礼器,岂不荒唐?此非轻贱其人,实乃辱没圣贤之道!”
众老臣纷纷点头,神情肃穆,仿佛即将奔赴一场神圣的战争。
然而,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荀顗独自在书房,鬼使神差地翻开了下人从坊间搜来的那卷粗糙的《寒俊录》。
烛火摇曳,映着他半边脸明半边脸暗。
他本想一笑了之,斥之为乡野鄙夫的无病呻吟。
可当他读到那个陇西李氏父子冒雪护书,冻毙途中仍紧抱竹简不放的故事时,那双总是蕴含着讥诮与高傲的眼睛,竟罕见地怔住了。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为了求得一卷《春秋》孤本,也曾徒步三百里,在风雪中蜷缩于破庙,靠啃干粮度日。
那时他也曾对着星空发誓:若有朝一日掌权,必不让后人重蹈此苦。
那一刻,横亘在士族与寒门之间的天堑,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他枯坐良久,直至窗外天色泛白,竟一夜未眠。
烛泪堆叠如丘,冷香燃尽,只剩灰烬轻颤。
郑冲奉诏入宫,校勘最后的仪轨细节。
这位当世的经学泰斗,向来以公正守旧闻名,是荀顗极力拉拢的对象。
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年天子竟亲迎于太极殿的白玉阶下,态度谦恭得不像一位帝王。
阶前霜露未消,踩上去微微湿滑,郑冲低头看去,只见玉砖缝隙间已有细草萌发。
整个下午,曹髦绝口不提政争,不谈党同伐异,只是虚心向郑冲请教经义,从《周礼》的祭祀细节,问到《仪礼》的宾客之位。
语气温和,目光专注,偶有不解处便执笔疾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他肩头,金线刺绣的龙纹在光中微微闪光。
郑冲对答如流,心中却愈发警惕。
他一生尊礼守制,可此刻脑中却回响着年轻时读《孟子》那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难道圣贤之道,真该沦为门第装饰?
直到夕阳的余晖洒满宫殿,将整座大殿染成一片赤金,曹髦才状似无意地问道:“太常,朕闻昔年孝武皇帝策问,董子以天人三策名动天下。敢问,当时可曾有人因其出身布衣,而质疑其对策之资格?”
郑冲一愣,这个问题太过刁钻。
他沉吟片刻,方才严谨地答道:“董仲舒虽为布衣,然其学究天人,贯通五经,其言足以匡正时弊,故天下归心,无人敢非议其出身。”
“好一个‘天下归心’!”曹髦笑了,那笑容纯粹而明亮,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求知若渴的少年,“朕今日,亦欲效仿孝武,举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太常以为,若明日经筵之上,有百名如董子般的寒士登台讲经,其声汇聚,是否足以动天地,正乾坤?”
百名寒士,同台讲经?
郑冲的心猛地一颤。
他想象着那个场面:千百双眼睛注视下,寒门子弟立于殿堂中央,诵读经义,声震屋瓦——那将是对现有经学秩序何等颠覆性的冲击!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殿外的光线都已暗淡下去,连廊下宫灯也被内侍悄悄点亮。
最终,他缓缓地、却异常清晰地点了点头:“陛下……若诚能如此,则圣贤之道薪火不绝,礼乐不坠于地。”
这不是为你而动,而是为经义本身。
临别时,曹髦亲自送郑冲至殿门,并赠其一匣刚刚用活字印术印出的《孝经注疏》。
郑冲打开一看,只见扉页之上,是皇帝亲笔题下的一行小字,笔力遒劲,入木三分:
“道在行,不在门。”
郑冲手捧书匣,指尖微微颤抖,一路无言地走出了宫城。
夜风吹动袍角,那八个字在他心头反复回响,如同钟声撞破长夜。
而就在同一片宫墙之内,灯火未熄。
偏殿深处,一个小宦官正俯身于一幅长长的绢帛之上——那是明日经筵的座次图。
烛光映着他额角细汗,笔尖在丝绢上谨慎移动。
“将王沈、陈泰、傅嘏他们的席位,往后挪一排。”一道声音从阴影中传来,平静却不容置疑。
阿福一一照办,心中却充满疑惑。
如此安排,岂非在开场前就将矛盾激化到极点?
更让他惊异的还在后面。曹髦又命人取来数十个精巧的小竹筒。
“将这些,在明日开宴前,一一放置在那些老儒重臣的席位前。”曹髦的语气平淡无奇,“每个竹筒里,都有一张黄纸。”
阿福好奇地取出一张展开,瞬间脸色大变。
只见上面用小楷清晰地写着一句话:“一介竖子,安知章句之学?”落款,正是某位大儒的名字和日期。
他记得,这正是前几日这位大儒在私下宴饮时,讥讽新任屯田校尉张华时所说的话。
这些,全都是静吏们三年布网之果——南郭寺中有旧部为僧,酒肆中有眼线扮作酒保,连焚信之时,也有内应抢出半烬残页,经墨迹辨认方得其名。
曹髦要将他们自以为是的傲慢,赤裸裸地摆在他们自己面前。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黎明前通过某些特定的渠道,悄然传遍了洛阳的权贵圈。
天还没亮,宫中便接连接到数位老儒的告病奏疏,言辞恳切,只求恩准不必与会。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曹髦独自一人登上观星台,夜风吹动他的龙袍,猎猎作响,如同战旗招展。
北斗悬于头顶,寒星如钉。
他手中握着的,是那卷早已被他翻得残破的《论语》,书页边缘磨出了毛边,指尖摩挲之处,皆是思索的痕迹。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正是如今静吏录的实际掌控者,代号“阿九”的冯谦。
他单膝跪地,呈上一份最后的密报。
“陛下,南郭慈悯院昨夜有僧人焚毁信件,已被我部截获。经查,正是荀顗府中幕僚,暗中与吴国学者陆喜联络的凭证。信中,荀顗邀陆喜共襄盛举,待经筵之后,便联名上书,请天下共议‘正统’,以造大势。”
曹髦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要借天下共识来压我?可惜,他连自己的后院都没守住。”一个高举“华夷之辨”旗帜的士族领袖,却在关键时刻私通敌国学者,无论目的是什么,这本身就是最大的讽刺。
他缓缓转身,望向皇城之南,太学所在的方向。
那里灯火星星点点,彻夜未熄,仿佛无数双焦灼的眼睛,正等待着黎明的审判。
“传朕旨意,让孙元把这个消息……也‘不经意’地泄露出去。”
曹髦的声音被风吹散在无边的夜色里。
曹髦久久伫立,望着南方那片不灭的灯火。
那不是读书的光,是无数颗心在燃烧。
明日之后,这天下,不是谁读的书多,谁就有道理。
而是谁说的话,更真。
风掠过观星台,卷起一角龙袍,如同一面即将升起的旗帜。
长夜将尽,风暴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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