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长安城的每一寸砖瓦之上。
太极殿内温暖的烛光,不过是投向深宫之外的一道巨大幻影。
真正的天子,此刻早已换下龙袍,一袭再寻常不过的青色深衣,在内侍张让的引领下,穿过寂静的永巷,悄无声息地自玄武门而出。
两匹快马早已备好,马蹄裹着厚布,踏在青石板上只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冷风如刀,刮过曹髦的脸颊,刺得皮肤生疼,仿佛无数细针扎入肌理,连呼吸都凝成霜雾。
他没有归宫,也未曾安歇。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在灯下独坐,面前摊开的并非紧急军报,而是一卷尘封多年的魏国旧档——《建兴九年陇西战纪》。
那上面用冰冷的笔触,记录了天水麒麟儿姜维兵败降蜀的始末。
字里行间,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叛将的诞生,而是一个英雄的末路。
他看到郡守马遵的猜忌,看到同僚梁绪的背弃,更看到那句令他心头一颤的记载:“维既去,百姓号泣追呼,响震山谷,三里不绝。有老卒于城头自刎,以明其志。”
曹髦合上竹简,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竹片边缘硌得指腹发麻。
“若以此策动其心,恐遭朝议攻讦;然若仍循旧礼,不过徒得一躯壳之将耳。”他起身踱步,目光扫过殿角蒙尘的青铜麒麟,铜兽眼窝幽深,似也在凝视着他,“昔高祖夜驰霸上,亦未曾顾忌舆评……孤既欲得麒麟,岂可畏人言而闭门?”
想至此,眸光一凝,低喝:“张让!”
“备马,”他对张让低语,“去姜府,不带仪仗,不传禁卫。”
姜府,与其说是将军府邸,不如说是一处清冷简陋的院落。
堂中,一灯如豆,烛火摇曳,将一道孤寂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老长老长,如鬼魅独舞。
光影随风轻晃,时而扭曲如挣扎之人形。
姜维独自一人,端坐于席上。
他面前摊开着两卷竹简,一卷是刚刚誊写完毕的兵册,另一卷,却是他亲手抄录的《后出师表》。
他的指尖粗糙,带着常年握持兵刃留下的厚茧,此刻正反复摩挲着竹简上那四个字——“鞠躬尽瘁”。
每一次触碰,都像有电流窜过心口,灼热而疼痛。
这四个字,曾是他半生的信条,如今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他降了,可这颗心,依旧悬在蜀汉与曹魏之间,无处安放。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竹简的霉味与墨汁微腥,混杂着窗外飘来的泥土湿气。
忽然,院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静。
靴底碾过潮湿青苔的窸窣声清晰可闻。
“谁?”姜维猛然抬头,手已按在腰间的剑柄上,金属的冰凉透过掌心直抵神经,目光警惕如狼。
守在门口的哑仆阿竹闻声而动,正欲上前阻拦,却见门外那人轻轻抬手,示意他不必声张。
昏暗的月光下,来人素衣无饰,身形挺拔,手中仅持着一卷泛黄的竹简,正是当朝天子曹髦。
阿竹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焦急地摆着手,喉间挤出沙哑的呜咽。
曹髦却只是对他温和地摇了摇头,越过他,径直立于堂前檐下,对堂内那道紧绷的身影朗声道:“朕来,非为君臣之礼,只为与将军同坐一席。”
话音未落,他已迈步而入。
不是君临,而是走入。
木屐轻叩地面,回声在空堂中荡开。
姜维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本能地要起身行礼,却被曹髦抬手按住。
那只手温热而坚定,压在他肩头的瞬间,竟带来一丝久违的安定感。
“深夜叨扰,将军不必多礼。”曹髦的目光扫过案上的《后出师表》,随即,将自己手中那卷竹简,轻轻放在了旁边。
纸页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姜维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那是《马超传》的残篇,记录的恰是马超少年时代随父征战西凉,银甲白袍,威震羌胡,被誉为“锦马超”的峥嵘岁月。
姜维的身躯猛地一震,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如何知晓,末将曾藏有此传?”
曹髦在他对面坦然坐下,抚着那卷竹简,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朕知道的,远不止这些。将军每夜必默诵武侯遗表,却总会在‘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一句之后,停顿三息。朕初时以为将军是在感怀武侯,后来才明白,那三息,是在想,若当年锦马超还在,西凉铁骑未失,北伐之路,是否会是另一番光景?”
姜维如遭雷击,怔在当场。
这是他内心最深处的隐秘,连他自己都未曾细想过,却被这位年轻的帝王一语道破。
曹髦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朕查遍了西州旧籍,知道将军十六岁便随父从军,知道你第一次上阵,便是在夜袭羌营时,单骑斩将,夺回了马家的帅旗。世人皆知你是蜀汉大将军,是武侯衣钵的继承者,却忘了,在那之前,你首先是那个梦想用手中长枪,为西凉百姓打出一片太平的少年郎。”
一番话,仿佛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姜维尘封了二十余年的记忆之门。
蜀汉的大将军、天水的麒麟儿、降将姜维……这些沉重的身份层层剥落,露出了最初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
耳边似响起战马嘶鸣,鼻尖仿佛又嗅到草原篝火的气息,掌中长枪的重量再度浮现。
屋外,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雨丝敲打着屋檐,如泣如诉,滴落在陶瓦上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又汇成细流滑入檐下铜槽,汩汩作响。
(此前一个时辰,偏殿灯下)
“今夜子时,姜府墙外。”曹髦将一卷曲谱递予跪拜的乐正,“琴奏《梁父吟》,鼓击建兴迎将之节。错一刻,误全局。”
裴元叩首:“臣,死不负诏。”
黑暗中,乐正裴元早已奉旨等候在院墙之外。
他依令调弦,一曲苍凉悲壮的《梁父吟》悄然响起。
琴弦颤动,余音绕梁,仿若穿越时空的哀歌。
而在那哀婉的琴音之中,又夹杂进了一段极缓、极沉的鼓点。
咚……咚……咚……
那鼓声低沉厚重,穿透雨幕,直抵人心,正是建兴元年,他初投蜀汉,丞相诸葛亮于成都城外,亲迎新降之将时,三军将士为他击打的节拍。
每一次鼓响,都像踩在胸膛之上,激起血脉深处的共鸣。
琴音与鼓声入耳,姜维再也无法维持镇定。
他猛然闭上了双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肌肉绷紧如弓弦。
一滴滚烫的泪,挣脱眼眶的束缚,重重砸落在《后出师表》上,恰好浸湿了“临表涕零”四个字,墨迹晕染开来,如同心头裂开的伤口。
良久,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赤红,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陛下……陛下待我以国士,越是如此,越显我之不忠不义……他日,若天下再有仁人志士,举兴复汉室之义旗反魏,维……当何以自处?”
这几乎是在剖开自己的心脏,将最痛苦的矛盾呈现在曹髦面前。
曹髦却并未回答,只是静静地起身。
他没有劝慰,更没有打压,而是走到案前,取过姜维誊写兵册的笔,饱蘸浓墨,在兵册首页的空白处,写下了八个字。
笔锋遒劲,墨香四溢,每一划都似刻入竹骨。
“不为复汉,但护生民。”
写罢,他将竹简推至姜维面前,目光清澈而坚定:“明日你率军出征,不是为朕,不是为大魏平叛。是为你自己,为你身后的三千袍泽,更是为那些死在秦岭雪地里,连名字都无人记得的兄弟们,去向钟会证明——他们的血,没有白流!”
话音落下,曹髦再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只留下一扇半开的门,任由夹杂着雨丝的夜风灌入堂中。
风拂动帷帐,带来湿润寒意,烛火随之剧烈摇曳。
他缓缓起身,将《后出师表》郑重收入怀中,贴着胸口的位置,仿佛安放一段未竟的魂灵。
又取过斗篷披于肩上,粗麻织物摩擦颈侧,带来熟悉的粗粝感。
“阿竹。”声音已恢复平静,低沉却有力,“取我的盔甲来。明日出征,当以新志告慰旧魂。”
雨声,琴声,渐渐远去。
姜维凝视着那八个字,仿佛看到了尸山血海中挣扎的百姓,看到了秦岭深谷里冻僵的尸骨。
指尖轻抚那行墨字,触感微凸,犹带温度。
“不为复汉,但护生民……”他反复咀嚼着,眼中迷茫的血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决然。
许久之后,他颤抖着拿起笔,在那八个字的下方,用尽全身力气,一笔一划地添上了一句:
“此去若败,吾身葬斜谷。”
笔尖划破竹片,留下深深的刻痕,最后一划拖出细长裂纹,宛如命运的裂隙。
烛火猛地一跳,将他重新挺直的背影映在墙上,稳如山岳。
一夜风雨,终将过去。
长安城的长夜正被天边泛起的第一缕鱼肚白悄悄驱散,雨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新,夹杂着草木萌动的气息。
那道刻在竹简上的血墨誓言尚未干透,而即将踏上征途的人,虽心怀着与昨日一般无二的誓言,胸膛里跳动的,却已是一颗截然不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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