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过县衙后堂静室的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艾草焚烧后残留的淡淡清香，混杂着金疮药特有的清冽气息。昨夜的沉重与试探，仿佛被这新生的晨光悄然驱散了几分。
陆明渊依旧靠坐在床头，玄色中衣的领口系得一丝不苟，只是脸色较昨日更显红润了些，眉宇间那股被阴寒余毒纠缠的滞涩感也淡去不少。他微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置于矮几白布上的右臂。衣袖卷至肘部，露出精壮的小臂，内侧那道寸许长的浅痕周围，昨日那丝极淡的青灰色暗影，肉眼可见地消退了许多，仅剩靠近伤口中心处一点极细微的痕迹。
沈清漪端坐矮凳，螓首微垂，神情专注。她今日换了件水碧色的细棉布衫裙，衬得肤色愈发白皙通透，几缕柔软的发丝垂落颊边，随着她轻微的动作轻轻晃动。她纤细的手指，正捻着一根细如牛毫、顶端闪烁着一点金芒的长针——正是她那套视若珍宝的“渡厄金针”之一。
室内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沈清漪的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她凝神静气，将全部心神都灌注于指尖。金针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带着一缕精纯而柔和的内力，精准地刺入陆明渊小臂一处穴位。针尖微颤，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如同蜂鸟振翅。内力透过金针，如同最灵巧的触手，小心翼翼地探入陆明渊被余毒盘踞的细微经络，轻柔地梳理、驱散着最后那点顽固的阴寒。
“嗯…” 陆明渊几不可查地闷哼一声，眉头微蹙。针尖刺入处传来一丝微麻，随即是内力导入带来的、如同暖流淌过冰封溪流的温热感，驱散了残余的阴冷不适。这感觉并不痛苦，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熨帖。
他下意识地抬眼，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沈清漪脸上。晨光温柔地勾勒着她精致的侧脸轮廓，挺翘的鼻尖，紧抿的、色泽淡粉的唇瓣。她的神情是那样专注，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世间万物都已被她摒除在外，只剩下指尖那根金针与她所要修复的经络。一丝极其细微的、因专注和微微用力而透出的红晕，悄然染上她如玉的双颊，如同初雪映照下的海棠，清冷中透出惊心动魄的鲜活。
陆明渊深潭般的眼底，映着这专注的侧影，一时间竟有些失神。过往在深山静养、不染尘埃的空谷幽兰，与眼前这位在血火蛊毒中沉着施针、在宫廷阴影下冷静分析的神医，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她身上奇异地融合。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在她微红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连自己都未曾察觉那份惯有的冷冽疏离，此刻已悄然化作了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柔和与专注。他甚至忘了手臂上那点细微的麻痒，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欣赏一幅绝世的名画。
静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玲珑那颗梳着双丫髻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药碗。她本是掐准了时辰，估摸着小姐施针快要结束，才来送今日内服的“阳和汤”。可眼前的情景，却让她那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瞬间瞪圆了！
她家小姐，平日里清冷自持、面对再重的伤势都面不改色的小姐，此刻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为陆大人施针，那白玉般的脸颊上…竟浮着一层浅浅的、如同朝霞般的红晕！那红晕并非劳累所致，更像是一种…女儿家特有的羞涩？玲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再看那位陆大人…天爷！平日里眼神冷得能冻死苍蝇、说话毒舌能把人气得跳脚的陆县令，此刻居然…居然用那样一种…温和？甚至带着点…笨拙的专注？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近乎贪婪地盯着她家小姐看？！那眼神，哪里像是在看一个给他治伤的大夫，分明…分明像是…像是她偷偷看过的话本里，那些公子哥儿盯着心仪姑娘的模样！
玲珑的小嘴瞬间张成了“o”型，差点惊呼出声！她赶紧捂住自己的嘴，眼睛却亮得如同发现了绝世宝藏！心中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有戏！绝对有戏！小姐和陆大人…嘿嘿嘿…
她强忍着激动，像只偷了腥的猫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靠在门外的廊柱上，捂着嘴无声地笑得肩膀直抖。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点醒”她家迟钝的小姐了。
静室内，沈清漪全神贯注，并未察觉门外的窥探。她捻动针尾，感受着内力在陆明渊经络中运行的细微变化，确认最后一丝阴寒已被驱散殆尽，这才缓缓收针。动作行云流水，带着医者的从容。
“好了。” 她轻轻吁了口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抬手用手背轻轻拭去。脸颊上的红晕因专注的结束而稍稍褪去，但那份动人的光晕犹在。她将金针仔细收回针囊，抬眼看向陆明渊，“大人感觉如何？可还有阴寒滞涩之感？”
陆明渊在她抬眼的瞬间，已不着痕迹地收回了目光，深潭眼底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只是那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尚未完全褪去。他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臂，感受着久违的轻松与暖意，声音低沉：“阴寒尽去，舒畅许多。沈姑娘金针妙术，名不虚传。”
“大人过誉。” 沈清漪微微颔首，开始收拾药箱，“余毒已清，伤口愈合也无碍。阳和汤再服三日，巩固即可。大人近日仍需静养，切忌劳神动怒，以免牵动元气。” 她语气依旧清冷专业，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旖旎从未发生。
“嗯。” 陆明渊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收拾药箱的素手上，那双手纤细灵巧，却承载着起死回生的力量。他想说些什么，比如再次感谢她的冒险归来，感谢她的救命之恩，甚至…想问问她昨夜那句“水落石出”是否真的笃信。但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只化作一句平淡的叮嘱：“沈姑娘连日辛劳，也需多加休养。”
沈清漪收拾药箱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眸看了他一眼。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那份深藏的关切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平静的心湖漾开微澜。她心头莫名一暖，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多谢大人挂怀，清漪省得。”
恰在此时，玲珑端着药碗，推门而入。她脸上挂着极其灿烂、甚至带着点狡黠的笑容，声音清脆得如同出谷黄莺：“小姐！陆大人！药熬好啦！奴婢掐着点儿送来的，温温的正合适！” 她将药碗放在陆明渊床边的矮几上，眼神却滴溜溜地在沈清漪脸上和陆明渊之间来回打转，那笑容怎么看怎么暧昧。
沈清漪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尤其想到自己方才施针时的失态可能被这鬼灵精瞧了去，脸颊刚褪下去的红晕似乎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她佯装镇定，拿起药箱：“药送到了，我们便不打扰大人休养了。玲珑，走吧。”
“哎，等等小姐！” 玲珑却像没听见，反而凑近沈清漪，眨巴着大眼睛，故意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陆明渊也隐约听到的声音“悄悄”问道：“小姐，您刚才给陆大人施针的时候，脸怎么红扑扑的呀？是不是这屋里炭火太旺了？要不要奴婢去把窗户再开大些？” 说完，还促狭地朝沈清漪挤了挤眼睛。
轰——！
沈清漪只觉得一股热气猛地冲上脸颊！玲珑这丫头！她…她果然看见了！还当着陆明渊的面说了出来！这让她情何以堪！她平日里清冷自持的形象瞬间崩塌，又羞又恼，连耳根都红透了！
“玲珑！休得胡言！” 沈清漪又急又气，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慌乱和薄怒。她下意识地看向陆明渊，只见他深潭般的眼眸正看着自己，那里面似乎也掠过一丝极淡的…愕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邃？这更让她无地自容！
“奴婢哪有胡言！” 玲珑却不怕，反而笑嘻嘻地继续“点火”，眼神瞟向陆明渊，“陆大人您给评评理！奴婢刚才进来送药，可是亲眼看见的！您看我们家小姐，平日里多清冷的一个人儿啊，怎么一给您看病就…”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玲珑！” 沈清漪真急了，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顾不得许多，伸手就去捂玲珑的嘴，动作间带着少有的气急败坏，“再敢胡说八道，扎你的皮！回去抄《千金方》十遍！”
“哎呀小姐饶命！” 玲珑灵活地一闪身躲开，躲在陆明渊床铺的另一侧，探出半个脑袋，依旧笑嘻嘻地不怕死地嚷嚷：“奴婢错了！奴婢不说了！不过小姐您看，陆大人刚才看您的眼神可温柔了！比看那些卷宗文书可温柔多了！奴婢在门外都瞧见啦！您说是不是呀陆大人？” 她胆子大得很，竟然直接把“战火”引向了陆明渊！
这下，连陆明渊都有些不自在了。他轻咳一声，掩饰着那一瞬间被点破心思的尴尬，深潭眼底闪过一丝罕见的无措，随即迅速板起脸，恢复平日冷峻的声调：“玲珑姑娘，休得妄言。沈姑娘悬壶济世，本官敬重有加。” 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唇线和避开沈清漪目光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是是是！敬重！敬重！” 玲珑拖长了调子应和着，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一副“我懂我都懂”的表情。她看着自家小姐羞恼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又看看陆大人那强装镇定却掩不住一丝窘迫的样子，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沈清漪此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玲珑这死丫头，真是被她惯坏了！她羞恼地瞪了玲珑一眼，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陆明渊，只见他虽板着脸，但耳根似乎也染上了一丝可疑的薄红？这个发现让她心跳更快，脸颊更烫，哪里还敢再待下去！
“药趁热服了！告辞！” 她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一把拉起还在那里挤眉弄眼的玲珑，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静室，脚步带着前所未有的凌乱，连药箱都差点忘了拿。
看着那抹水碧色的身影带着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消失在门口，陆明渊紧绷的肩背才缓缓放松下来。他端起那碗尚有余温的“阳和汤”，苦涩的药气萦绕鼻尖。他低头看着碗中深褐色的药汁，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沈清漪方才专注施针时微红的侧脸，以及被玲珑点破后那羞恼交加、如同受惊小鹿般的模样。
深潭般的眼底，那层冻结的寒冰之下，有什么东西，似乎正悄然融化，流淌出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暖意。他端起药碗，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那苦涩之后，舌尖竟仿佛回甘一丝清浅的、如同兰芷般的淡香。
静室门外。
“小姐！小姐您慢点！您脸还红着呢！” 玲珑被沈清漪拽着疾走，一路还在笑嘻嘻地打趣。
“闭嘴！” 沈清漪低声斥道，脚步更快，脸颊上的热度久久不退。她心里乱糟糟的，玲珑的话像魔音灌耳，反复回响——“陆大人看您的眼神可温柔了”…
温柔？
那个毒舌、冷面、有洁癖的陆明渊…会用温柔的眼神看她？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让她心慌意乱，却又…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甜意。
“小姐~” 玲珑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贼兮兮地说：“您就别嘴硬啦！奴婢都看出来了！陆大人对您，绝对不一样！您看他刚才，耳朵尖都红啦！嘿嘿，要奴婢说啊，您跟陆大人，一个妙手仁心，一个明察秋毫，一个清丽无双，一个俊朗不凡，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等这血蛊的案子彻底了了，那些藏在宫里的魑魅魍魉都揪出来，陆大人替父伸了冤，您也…”
“玲珑！” 沈清漪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脸颊依旧绯红，眼神却带着一丝佯装的严厉，手中不知何时已拈起了一根明晃晃的银针，作势要扎她，“再敢胡吣一句，我就让你尝尝‘哑门穴’的滋味！让你三天说不出话来！”
玲珑吓得“哎呀”一声跳开，赶紧捂住自己的脖子，吐了吐舌头：“奴婢不敢了不敢了！小姐饶命！” 但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里，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沈清漪看着她那副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心中的羞恼也散了大半。她收起银针，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望向远处县衙大门的方向，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百姓得知真相、重获生机的喧嚣余韵。玲珑那句无心之言——“等这血蛊的案子彻底了了，那些藏在宫里的魑魅魍魉都揪出来，陆大人替父伸了冤”…却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入了她的心底。
前路艰险，迷雾重重。宫廷的阴影如同巨大的黑手，随时可能再次扼住咽喉。但此刻，看着身边嬉笑打闹的玲珑，感受着劫后余生的清河县那来之不易的平静，以及…心底那份悄然滋生的、难以言喻的悸动，沈清漪的眼中，重新凝聚起沉静而坚定的光芒。
水落石出，沉冤昭雪。
这不仅仅是陆明渊的执念，似乎也成了她…心中一份沉甸甸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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