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囚室里那盏油灯的火苗,仿佛还带着阴冷的死气,在陆明渊深潭般的眼底跳跃。窗棂上的刮痕,那截靛蓝的王府丝线,如同淬毒的尖刺,深深扎进案情的核心。金蝉脱壳的连环计非但未能蒙蔽他的双眼,反而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更汹涌、更危险的暗流。对方越是急迫地斩断线索,越证明这潭水下,藏着足以颠覆一切的巨鳄。
靖王府的阴影,军械坊的疑云,此刻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清河县衙的每一寸空气上。陆明渊将自己反锁在书房,那张伪造的认罪书摊在案头,墨迹扭曲如垂死毒虫的挣扎。沈清漪则埋首于更精密的毒理分析,试图从那截靛蓝丝线独有的松烟墨与沉水香气息中,剥离出更具体的来源。雷震憋着一股邪火,将县衙上下筛了一遍又一遍,看谁都像王府派来的细作,铜铃大眼里的血丝就没褪过。
夜,再次深沉。三更的梆子声刚歇,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便踏碎了县衙的死寂。
“大人!雷捕头!不好了!城西…城西乱葬岗…” 一个浑身沾满泥泞和腐叶的衙役,连滚带爬地冲进后堂,脸色比死人还白,声音带着极致的惊恐和寒意,牙齿都在咯咯打颤,“闹…闹鬼了!不…不是!是…是又发现死人了!新的!”
“乱葬岗?”雷震霍然起身,巨大的身躯带起一阵风,“他娘的!又是谁?!”
衙役喘着粗气,眼神涣散,仿佛还陷在刚才看到的恐怖景象里:“是…是巡夜的老王头!他…他说看见乱葬岗那边有鬼火飘!绿幽幽的…好多…飘到新埋的流民坑那边就不动了!他…他壮着胆子过去看…就…就看到…土里…土里伸出来一只手!骨头都露出来了!”
“一只手?”陆明渊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玄青色的袍角仿佛吸收了所有的光线,声音低沉得可怕,“带路!”
乱葬岗。
城西这片被遗忘的角落,终年弥漫着死亡与荒芜的气息。歪斜的残碑,塌陷的坟冢,裸露的森森白骨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夜风呜咽着穿过枯死的荆棘丛,卷起腐烂的纸钱和尘土,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声响。
而此刻,在这片死域的深处,靠近新近掩埋流民尸骸的一个浅坑边缘,景象更是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几簇幽绿色的、如同鬼魅眼睛般的磷火,正无声地悬浮在坑洞上方,缓缓飘动、明灭。那冷冽的、不带一丝温度的光芒,映照着坑底一片狼藉的浮土和腐烂的草席碎片。就在这浮土之上,骇然伸出一只已经严重腐败、皮肉脱落大半、露出森森指骨的人手!那嶙峋的五指以一种极其痛苦、仿佛要抓住什么的姿态,绝望地指向阴沉的夜空!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磷火幽光的映照下,依稀可见那手臂下方,似乎还裹缠着几缕尚未完全腐烂的、质地细密的暗红色绸布碎片!
“鬼…鬼手索命啊!” 带路的巡夜老王头瘫软在不远处,裤裆湿了一片,指着坑洞,只会重复这一句,显然吓破了胆。
“闭嘴!”雷震怒吼一声,如同炸雷,瞬间压下了老王头的呓语和衙役们压抑的抽气声。他铜铃大眼死死盯着坑里那只手,非但没有惧色,反而被这接二连三的挑衅彻底点燃了狂暴的怒火!“装神弄鬼!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个狗日的埋在这儿吓唬人!挖!给老子挖出来!”
几个胆大的衙役强忍着恐惧,在雷震的咆哮和陆明渊冰冷目光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跳下浅坑,用铁锹小心翼翼地清理周围的浮土。
腐臭的气息随着泥土的翻动,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令人欲呕。坑并不深,很快,一具蜷缩着的、裹在破碎暗红绸布里的尸骸,便暴露在幽绿的磷火和衙役们手中火把的光线下!
尸骸腐败严重,大部分皮肉已经液化或脱落,露出森森白骨。衣物也破烂不堪,但依稀能辨认出是女子的样式。最触目惊心的是头颅,皮肉几乎完全消失,只剩下一个惨白的骷髅,黑洞洞的眼窝直勾勾地“望”着上方飘动的磷火!
“嘶…”饶是见惯尸首的衙役,看到这景象也忍不住倒吸凉气。
沈清漪早已戴上药液手套,提着药箱,在陆明渊的示意下,毫不犹豫地踏入坑中。她无视那浓烈的腐臭和骇人的景象,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开始一寸寸检视这具无名骸骨。
火把的光线在坑洞中晃动,将森森白骨和破碎的红绸映照得光怪陆离。沈清漪的指尖,带着医者的冷静与虔诚,拂过冰冷的骨骼。她先是丈量了颅骨大小和骨盆特征,随即重点检查了四肢长骨。
“女性,骨龄约在十八至二十二岁之间。”沈清漪清冷的声音在死寂的乱葬岗上响起,如同冰泉流淌,瞬间冻结了弥漫的恐惧,“骨盆入口形态圆润,耻骨联合面特征明显,确系年轻女子。”
她的指尖停留在左侧胫骨(小腿骨)中段,那里有一道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陈旧性骨裂愈合痕迹。痕迹斜向,愈合处骨质增生明显,形成一个小小的骨痂突起。
“此骨裂,陈旧性,伤及骨膜。裂痕走向自外上斜向内下。”沈清漪的声音带着一丝笃定,指尖轻轻按压骨痂,“受力方向…乃长期跪姿下,遭受自外侧斜向撞击或挤压所致。愈合状况…不良,受力点骨质增生,生前应长期承受隐痛。”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骸骨纤细的指骨和相对光滑的关节面:“指骨纤细,关节处无明显粗大变形或严重磨损痕迹,非重体力劳作。结合此骨裂特征及受力分析…”她抬起头,清冷的眸子迎向陆明渊沉凝的目光,清晰地吐出结论:“死者生前,应长期从事需保持跪姿、且腿部易受外力挤压的精细手工劳作。最可能者…绣娘。”
“绣娘?!”雷震在坑边瞪大了眼睛,“这…这也能看出来?”
“长跪刺绣,绣架边缘或重物不慎坠落,皆可造成此类斜向外力骨裂。”沈清漪解释道,随即她的目光落在那裹缠在骸骨手臂和胸肋处的几缕暗红色绸布碎片上。布质细密,经纬匀称,虽已污秽破烂,但边缘残留的针脚极其细密精巧,非寻常妇人能为。她小心地用镊子夹起一片稍大的碎片,凑近火把细看。
“此绸…乃上品‘软烟罗’,染色纯正,非市井常见。”沈清漪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针法…是失传已久的‘雀舌藏针’,针脚细密如发,藏于经纬之下,正面不见线痕。此等技艺,非十年以上功力的顶尖绣娘不可为。”
顶尖绣娘!死于乱葬岗!裹着昂贵的软烟罗!
这发现,让本就诡异的气氛更添一层迷雾。
“三个月!”雷震猛地一拍大腿,铜铃大眼里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死死盯着坑中那惨白的骷髅,“大人!沈姑娘!时间!时间对上了!三个月前!西街‘锦绣坊’的头牌绣娘春桃!就是莫名其妙失踪的那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坊主报过案的!我记得卷宗!当时只当是跟人跑了!”
三个月前!锦绣坊!头牌绣娘!春桃!
陆明渊眼中精光爆闪!深潭般的眼底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一个本与春风楼、毒杀案看似毫无关联的失踪绣娘,竟在此时此地,以如此诡异的方式重见天日!裹着价值不菲的软烟罗,被草草掩埋于流民乱葬岗!这绝非巧合!
“挖!再挖!仔细点!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雷震对着坑里的衙役吼道,自己也按捺不住,跳下坑去,如同人形挖掘机,用他那双蒲扇般的大手,粗暴却小心地扒开骸骨周围的腐土和烂草席。
腐臭的泥浆沾满了他的手臂和衣襟,他也浑然不顾。突然,他扒开骸骨右手附近的泥土时,动作猛地一顿!
“大人!沈姑娘!快看!”雷震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他用粗壮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拨开几根缠绕在指骨上的、已经变成黑褐色的烂布条。
只见那嶙峋的、灰白色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骨缝隙里,赫然死死地嵌着一小缕东西!
那并非泥土,也不是腐烂的皮肉组织。而是一小撮已经褪色发乌、沾满泥污、却依旧能看出原本质地和颜色的——深蓝色丝线!
靛蓝色!
与老莫囚室窗棂缝隙中发现的那截王府乐师服色丝线,颜色如出一辙!
“又是这鬼颜色?!”雷震如同被火烫到,猛地缩回手,铜铃大眼里瞬间布满血丝和狂暴的杀气!老莫被灭口的愤怒、腰牌被嫁祸的憋屈、此刻这深蓝丝线的重现,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他娘的!阴魂不散!又是王府的狗?!”
“未必是同一人,但必有关联!”陆明渊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斩钉截铁!他深潭般的眼底寒光凛冽,死死盯着那嵌在绣娘指骨缝中的深蓝丝线。王府乐师!锦绣坊绣娘!靛蓝丝线!这三者之间,被一条无形的、带着血腥气的线,死死串联了起来!
沈清漪立刻上前,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将那一小撮靛蓝丝线从指骨缝中剔出。丝线被尸液和泥土浸染,污秽不堪,但依稀可见其质地和颜色。
“颜色、质地,与囚室所获丝线类同。”沈清漪清冷的声音带着凝重,“但需清晰比对,方可确认是否同源。”她将丝线仔细封存。
“三个月…锦绣坊…春桃…”陆明渊低声重复着,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这具无名骸骨,扫过破碎的红绸,扫过森森指骨间的靛蓝。深潭般的眼底,无数线索碎片开始疯狂碰撞、组合!
顶尖绣娘失踪!裹着昂贵的软烟罗!指骨间嵌着与王府乐师相关的靛蓝丝线!埋尸乱葬岗!时间点恰恰在春风楼连环毒杀案爆发之前!
这绝非孤立事件!
“雷震!”
“属下在!”雷震从坑中抬起头,脸上沾满污泥,眼神却如同出鞘的利刃。
“即刻带人,查封锦绣坊!所有人等,一律带回县衙问话!尤其是与春桃相熟者,重点盘查其失踪前接触之人、所做之工!凡近三月内所有进出记录、银钱往来、布料采买,尤其是软烟罗去向,给本官查个底朝天!”
“喏!”雷震声如洪钟,杀气腾腾地爬出坑洞,点齐人手就要走。
“等等!”陆明渊叫住他,目光锐利如刀,“此事机密!以查办流民埋尸不谨、惊扰地方为由!王府、丝线、绣娘身份,暂不可泄露分毫!明白吗?”
“明白!”雷震重重点头,转身如旋风般冲入夜色。
陆明渊的目光重新落回坑中那具蜷缩的骸骨上。森森白骨在磷火的幽光下,如同无声的控诉。沈清漪仍在细致地检查,试图从骸骨的细微之处寻找更多线索。
就在这时,一直负责收敛流民尸首、缩在远处瑟瑟发抖的老仵作,似乎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又或许是职业本能驱使,颤巍巍地蹭了过来。他举着一盏昏黄的风灯,大着胆子朝坑里望了一眼。当他的目光掠过那具骸骨纤细的指骨,尤其是看到沈清漪正在清理的右手时,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大了!
“那…那手…”老仵作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和一丝迟暮的悲凉,他指着骸骨右手小指骨上一处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弯曲和一个小小的骨质增生点,“错…错不了!是春桃那丫头!她…她小时候顽皮,从绣架上摔下来,右手小指被绣花针扎穿了指骨!留下了暗伤!阴雨天就疼!这骨头上这弯儿…这骨痂…就是那针眼留下的!老朽…老朽给她爹娘收殓时,听她娘哭诉过…错不了!就是春桃啊!” 老人说着,浑浊的眼泪竟滚了下来。
春桃!
身份确认!
一个三个月前离奇失踪的顶尖绣娘,裹着华贵的软烟罗,指缝里嵌着与王府乐师相关的靛蓝丝线,被弃尸于这荒凉绝望的乱葬岗!
陆明渊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这弥漫着死亡与腐臭的冰冷空气。再睁开时,深潭般的眼底,已是一片冻结万物的森然。
鬼火幽幽,映照着他玄青色的孤绝身影。乱葬岗的风,呜咽着卷起破碎的纸钱,如同亡魂的低语。
“回衙。”陆明渊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恐怖压力。
他转身,玄青色的袍袖在磷火幽光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身后,是深埋地底的冤魂,指缝间紧攥着通往风暴核心的血色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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