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漪殓房内的烛火亮了一夜又一天,未曾熄灭。那方小小的玉杵臼在冰冷的石台上被反复擦拭,研磨着布片上微乎其微的深褐色粉末与靛蓝染料的混合物,每一次转动都带着近乎虔诚的专注。空气里弥漫着硝石、硫磺、草木灰烬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曼陀罗甜腥气混合成的古怪味道,压过了石灰的刺鼻。
县衙后堂值房里,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雷震那条伤腿被强行按在铺了厚毯的椅子上,粗壮的胳膊支在桌沿,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桌面上摊开的军械坊周边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张龙赵虎带人连日梳理出的废弃物料倾倒点、可疑路径和水沟流向。他烦躁地用指节敲打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困兽焦灼的心跳。
“他娘的!沈姑娘那边还没消息?这都两天了!那点比眼屎还小的粉末,能磨出个鸟来?”雷震终于忍不住,瓮声瓮气地抱怨,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坐在他对面,正借着烛光擦拭飞刀的玲珑闻言,立刻抬起头,毫不客气地甩给他一个白眼:“雷老虎!你嘴里能不能积点德?小姐那是‘研磨百草,剖析微尘’!你以为跟你拍桌子砸板凳似的,力气大就行?那火药残渣混着药渣毒粉,比头发丝还细,稍有不慎就毁了!你行你上啊!” 她小嘴叭叭的,语速又快又脆。
“嘿!小丫头片子!反了你了!”雷震被怼得火起,作势要拍桌子,牵动了伤腿,疼得他“嘶”了一声,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只能瞪着眼,“老子这不是急嘛!军械坊那帮龟孙子,缩在壳里当王八!郭猛在边关被人灭了,线索眼看又要断!这童尸案,难道真就成了悬案?那些娃娃就白死了?!”
“急有用吗?”玲珑把擦得锃亮的飞刀插回腰间皮套,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凛冽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初冬深夜特有的刺骨寒意,吹得烛火一阵乱晃。外面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军械坊方向值守的火把,在夜色中如同几点飘摇的鬼火。“小姐说了,万物皆有其理,再小的东西,只要存在,就一定能找到痕迹。你急吼吼的,除了把腿伤折腾得更厉害,还能干啥?”
她关上窗,转身看着雷震那条裹得严实的腿,小眉头拧着:“倒是你,雷爷!小姐让你静养,你倒好,白天拄着刀在院子里转悠,晚上还在这拍桌子瞪眼!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小姐配的那接骨生肌的药,你按时喝了没?”
雷震被玲珑这管家婆似的语气弄得一噎,没好气地哼道:“喝了喝了!苦得要命!跟灌黄连水似的!老子要不是看在你家小姐的面子上……” 他话没说完,就看见玲珑叉着腰,一副“我就知道你不老实”的表情瞪着他。
“哼!不识好人心!”玲珑撇撇嘴,走到角落的小炉子旁,揭开砂锅盖子看了看里面温着的药汤,“喏,这碗是睡前喝的,赶紧的!喝了滚去睡觉!别在这儿碍小姐的事!”
雷震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脸皱得像苦瓜,刚想讨价还价——
“笃笃笃!”
值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两人都是一怔。这么晚了?
“进来。”雷震沉声道。
门被推开一条缝,张龙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和一丝凝重:“雷爷,玲珑姑娘。刚接到外围兄弟回报,军械坊西南角的那个小侧门,一刻钟前有动静!”
“什么动静?!”雷震精神一振,猛地想站起来,又被玲珑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动静不大,像是……像是车轮压过石板的声音,很沉!但就响了几下就没了,我们的人摸过去看,门关得死死的,外面也没见车辙印。我们的人觉得不对劲,就多守了一会儿,结果……”张龙压低声音,“结果就在刚才,坊墙里头,好像传来几声很轻的……像是铁链绞动机关的声音!然后……然后就彻底没声了!”
“机关?!”雷震和玲珑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军械坊这种地方,有暗门机关太正常了!尤其是现在被围得铁桶一般,明路走不通,暗路就是唯一的选择!
“西南角侧门……外面是条死胡同,紧挨着城墙根,再往外就是乱葬岗方向……”雷震的目光瞬间扫向桌面的地图,手指重重戳在军械坊西南角那个不起眼的标记上,“他娘的!这帮孙子果然有后路!想趁夜溜?!”
“雷爷,怎么办?要不要立刻带人冲进去?”张龙请示道。
“不行!”雷震和玲珑几乎同时否决!
雷震瞪着眼:“打草惊蛇!里面情况不明,万一狗急跳墙毁了证据怎么办?况且,那暗门机关在哪都不知道,冲进去也抓不到人!”
玲珑小脑袋飞快地转着,接口道:“张大哥,他们既然想偷运东西出去,肯定不会只开一次门!而且刚才那车轮声很沉,说明东西分量不轻!他们走暗门,外面必定有人接应!接应的人,不可能一直躲在死胡同里!肯定要去乱葬岗那边偏僻地方交接!”
“对!”雷震一拍大腿(没受伤的那条),眼中凶光毕露,“小丫头片子脑子转得快!张龙!你立刻带几个机灵的兄弟,换上便装,分散开,悄悄摸到乱葬岗外围!给我像钉子一样钉死在那!记住,只盯梢!没我的命令,不许动手!老子要看看,到底是哪路牛鬼蛇神在作妖!运的又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儿!”
“是!”张龙领命,转身就走。
“等等!”雷震又叫住他,眼神凶狠地补充,“给老子盯紧了!一只耗子也别放过!发现接应的人,给老子记住长相、特征、去向!要是敢跟丢了,老子扒了你的皮!”
张龙心头一凛:“雷爷放心!保证盯死!” 说完迅速消失在门外。
张龙一走,值房里又只剩下雷震和玲珑。
“雷爷,您打算……”玲珑看着雷震。
雷震扶着桌子,那条伤腿试探着沾了沾地,钻心的疼痛让他嘴角抽搐了一下,但他眼神里的凶悍却丝毫未减:“老子亲自去乱葬岗里面看看!妈的,腿瘸了又不是眼瞎了!老子倒要看看,这帮龟孙子能玩出什么花样!”
“不行!”玲珑立刻反对,小脸绷得紧紧的,“小姐说了,您这腿绝对不能用力!乱葬岗那地方坑坑洼洼,黑灯瞎火的,您要是再摔一下,腿就真废了!”
“废个屁!”雷震梗着脖子,“老子当年在战场上,肠子流出来都能塞回去再砍三个!这点小伤算个鸟!别废话!你……”他眼珠一转,指着玲珑,“你个小丫头,轻功好,眼力尖,耳朵灵,跟老子一起去!给老子当眼睛!当耳朵!”
“我?”玲珑一愣,随即小脸一扬,“去就去!谁怕谁!不过您得答应我,一切听我的!不许逞强乱跑!不然我立刻发信号叫张龙大哥他们回来,把您抬回床上捆着!”
“嘿!反了你了!”雷震气得吹胡子瞪眼,但看着玲珑那寸步不让的眼神,想到沈清漪的叮嘱,最终还是像泄了气的皮球,瓮声瓮气道:“行行行!老子……老子听你的!成了吧?小姑奶奶!”
夜,死寂。
初冬的乱葬岗,寒意比别处更甚,仿佛能直接渗透骨髓。惨淡的月光吝啬地洒落,只能勉强勾勒出高低起伏的坟包和歪斜枯树的狰狞轮廓,更深处则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风呜咽着穿过枯枝败叶,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泥土气息和一种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甜腥味——那是深埋的尸骸在低温下缓慢分解的气息。
雷震拄着他那柄沉重的九环大刀,权当拐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缓慢而沉重。伤腿每一次落地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被他胡乱抹去。他紧抿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呻吟,铜铃般的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像一头在暗夜中潜行的受伤猛虎。
玲珑则如同狸猫般轻盈地跟在他身侧稍前的位置。她换了一身深灰色的短打夜行衣,小巧的身影几乎融入夜色。她没有点火折子,全凭过人的夜视能力和对地形的熟悉(之前随沈清漪来过几次)探路。她耳朵微微耸动,捕捉着风声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眼睛如同最敏锐的夜枭,扫过每一处可疑的阴影。
“雷爷,这边。”玲珑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声淹没,她指了指左前方一个被几棵枯死老槐树环绕的低洼地,“那里背风,又隐蔽,要藏东西或者等人,多半选那儿。”
雷震点点头,跟着玲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滑冰冷的腐土,尽量避开那些塌陷的坟坑和散落的白骨。寂静中,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雷震沉重的脚步声以及九环大刀刀环偶尔发出的轻微碰撞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意越来越重,雷震伤腿的疼痛也一阵阵加剧,他强撑着,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玲珑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小脸上满是担忧,却不敢出声打扰。
就在雷震几乎要怀疑自己判断错误、准备放弃时——
玲珑猛地停住脚步!同时闪电般伸出手,一把按住了雷震的胳膊!
“嘘——!”她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向前方洼地的边缘!
雷震瞬间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绷紧,顺着玲珑的目光望去。
只见洼地边缘,紧贴着城墙根阴影的死角里,无声无息地滑出两道人影!他们穿着深灰色的紧身夜行衣,动作矫健,落地无声,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鬼魅!两人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圆筒状的东西,对着军械坊高耸的黑沉坊墙方向,极有规律地晃了几下。
微弱的光斑在黑暗中一闪即逝,如同萤火。
“信号!”玲珑用气声在雷震耳边说道。
雷震握紧了刀柄,眼中凶光闪烁。
几乎是信号发出的同时,洼地中央,靠近城墙根的一块布满苔藓、看似寻常的巨大条石,竟然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混杂着铁锈、尘土和浓重湿冷的霉味猛地从洞口涌出!
紧接着,一阵极其轻微、却沉重异常的“嘎吱…嘎吱…”声从洞口深处传来!
声音越来越近!
在雷震和玲珑屏息凝神的注视下,一辆低矮、坚固的特制平板马车,被四个同样穿着深灰劲装、蒙着脸的汉子,极其吃力地从洞口里推了出来!马车上盖着厚厚的、沾满泥污的油布,但油布下凸起的轮廓棱角分明,显然是沉重的硬物!车轮是特制的宽厚铁轮,深深压进松软的腐土里!
“妈的!果然有暗门!”雷震眼中怒火升腾,咬牙切齿地用气声骂道,“这帮龟孙子!运的什么玩意儿?这么沉!”
马车被推出洞口,停在洼地中央。推车的四个汉子喘着粗气,警惕地环顾四周。先前发信号的那两人立刻上前接应。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吹过,掀起了油布的一角!
借着惨淡的月光,雷震和玲珑清晰地看到,油布下露出的,赫然是几块黑沉沉、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未经冶炼的粗糙铁矿石!矿石表面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铁矿?!”玲珑失声低呼,随即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大眼睛里满是惊骇!
雷震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混合着滔天的怒火直冲头顶!军械坊!他们竟然在偷运铁矿?!朝廷对铁矿管制极严,每一块矿石的采掘、运输、冶炼都有严格记录!军械坊本身就有定额的铁矿供应,他们偷运这些额外的矿石做什么?!联想到沈清漪正在殓房研磨的那些火药残渣……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雷震!
“狗日的……他们……他们用这些铁……怕不是……”雷震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就在这时,推车的一个汉子似乎被玲珑刚才那声低呼惊动,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向雷震和玲珑藏身的枯树丛!
“谁?!”一声低沉的厉喝在死寂的洼地里骤然响起!
糟了!
雷震和玲珑心头同时一沉!
“走!”雷震反应极快,低吼一声,顾不得腿伤,猛地一推玲珑,示意她先撤!同时,他魁梧的身躯如同受伤的暴熊般从树丛后悍然立起,手中那柄沉重的九环大刀带着凄厉的风声,朝着洼地中央那辆马车狠狠掷了过去!
“给老子留下!”
大刀化作一道乌光,撕裂黑暗,带着雷震狂暴的怒火,呼啸着砸向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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