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滩码头
初冬的晨雾,浓得化不开,像一层湿冷的裹尸布,沉甸甸地压在浑浊翻涌的河面上。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淤泥的腐味,还有远处船工号子嘶哑的回响,交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
“呕——!”
一声惊天动地的干呕,打破了码头一角的死寂。
雷震,这位身高八尺、能在千军万马中杀个七进七出的魁梧汉子,此刻正像个被抽了骨头的软脚虾,死死扒住一艘破旧小舢板的船舷,脸比锅底还黑,对着浑浊的河水,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他那身崭新的皂色捕快服,前襟湿了一大片,分不清是河水还是他喷溅的“战利品”。
“哎哟喂!我说雷大捕头,您这‘旱地虎’的威风呢?这才刚沾水边儿,就成‘病猫’啦?”玲珑清脆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从岸边传来。她一身利落的青布短打,背着小药箱,正踮着脚尖,试图避开泥泞的地面,小脸上满是嫌弃地看着雷震的狼狈相。
雷震抬起头,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眼神涣散,瓮声瓮气地反驳:“放…放屁!俺老雷…呕…”话没说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只剩下痛苦的呜咽。
“玲珑,少说两句。”一个清冷沉稳的声音响起。陆明渊不知何时已站在岸边。他一身半旧的靛青色县令常服,身姿挺拔如青松,只是脸色在浓雾中显得有些苍白,左臂的姿势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那是慈云寺案留下的余毒未清。他剑眉微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眼前混乱的河面。几艘官府的快船正围着河心一片打着巨大漩涡的水域打转,船上衙役面色凝重,不停地用长杆探捞着什么。
“大人,您看!”一个浑身湿透、满脸惊惶的漕帮小头目被衙役带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泥水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就…就在那儿!‘如意号’,连人带船,全…全没了!连个泡都没多冒几个!就跟…就跟被河底的蛟龙一口吞了似的!”
陆明渊的目光越过他,投向那片浑浊翻涌的漩涡中心,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鬼吞船’?本官只信天灾人祸,不信神鬼之说。说清楚,何时沉没?船上装载何物?当时天气水情如何?”
“回…回大人!”小头目咽了口唾沫,努力稳住心神,“是昨儿夜里,约莫三更天!船上装的是刚从临县收上来的秋税银,整整三万两雪花银,打好了银鞘(注:装运银两的木箱),稳稳当当的!当时…当时起了点风,但不算大,河面有点浪,可绝对不至于翻船!那‘如意号’是条老船,可结实着呢!掌舵的刘老大更是跑了一辈子漕运的老把式,闭着眼都能把这黑水滩摸透!可…可邪门就邪门在这儿!守夜的兄弟就听见‘咔嚓’一声闷响,像…像是木头裂了,然后船头猛地一栽,眨眼的功夫,那么大条船,就…就没了!快得吓人!”
“咔嚓一声闷响?”陆明渊捕捉到这个细节,追问道,“像是木头断裂?还是…别的什么声音?”
“这…这个…”小头目挠挠头,“太突然了,又是在夜里,听得不真,但肯定不是撞上礁石那种‘嘭’的巨响,就是‘咔嚓’…有点像…有点像…呃,俺也说不好,反正是从船底传来的!”
“船底?”陆明渊眼神一凝,转向旁边一个穿着水袍(注:古代潜水衣)、刚从水里爬上来的老水鬼,“王把头,水下情况如何?”
那被称为王把头的老者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浑浊的眼睛里也满是惊疑:“回禀大人,邪门!真邪门!那船…沉得位置水不算顶深,但水流急得很,底下全是烂泥。小的潜下去摸了,船身…船身大体还算完整,没看见被大礁石撞烂的破口!”
“没有撞痕?”陆明渊的眉头锁得更紧,“那船是怎么沉的?你确定?”
“小的在水下混了四十年,眼力还是有的!”王把头拍着胸脯保证,“船帮子、船底龙骨,都没见着大的豁口!就是…就是舱底的位置,烂泥糊得太厚,小的手探进去摸了一圈,感觉…感觉舱板好像有几处地方不太对劲,有点…有点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头往外…凿过?但水太浑,泥太多,小的也不敢断定。”
“舱底?内部凿痕?”陆明渊眼中精光一闪,立刻下令:“立刻加派人手,用挠钩清理沉船舱底区域的淤泥!务必探明情况!另外,加宽搜索范围,看能否找到落水的船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衙役们齐声应诺,动作麻利地行动起来。
陆明渊的目光再次落回那片浑浊的漩涡,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半块龙纹玉佩,仿佛在汲取一丝冰冷的力量。慈云寺案的血书威胁、兵部的阴影尚未散去,这漕运命案又接踵而至…三万两税银,绝非小事。
“陆大人!陆大人!”一个急促的声音由远及近。只见县衙的仵作老孙头,背着他那标志性的黑漆木箱,气喘吁吁地拨开人群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抬着担架的衙役。担架上,盖着一块湿透的白布。
“捞…捞上来一个!”老孙头喘着粗气,“是个船工!就在下游三里地的回水湾漂着!”
陆明渊立刻上前。沈清漪也无声地跟了过来,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衣裙,外罩一件御寒的月白斗篷,面色沉静如水,唯有那双清澈的眼眸在浓雾中显得格外明亮专注。
衙役掀开湿漉漉的白布一角,露出一张被水浸泡得浮肿发白、双目圆睁的男性面孔。正是昨晚沉没的“如意号”上的一个年轻船工,名叫李二狗。
“啧…溺水而亡,泡得够呛。”老孙头习惯性地念叨着,蹲下身准备初步查验。
“等等。”沈清漪轻柔的声音响起。她不知何时已戴上薄如蝉翼的素纱手套,在老孙头惊讶的目光中,俯身凑近了尸体。她的动作极其专业而轻柔,没有一般人对尸体的畏惧,只有医者特有的冷静审视。
她的指尖先是轻轻按压尸体的胸腹部,感受了一下鼓胀的程度。接着,她小心翼翼地撑开尸体的眼皮,仔细观察那浑浊的眼球和结膜。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尸体微微张开的嘴唇和鼻孔附近。
“陆大人,”沈清漪抬起头,看向陆明渊,声音清晰而冷静,“此人恐非溺亡。”
“什么?”老孙头差点跳起来,“沈…沈姑娘,这…这人都泡成这样了,从河里捞上来的,不是溺死的还能是咋死的?”
陆明渊的目光也瞬间锐利起来:“沈姑娘,有何发现?”
沈清漪指着尸体的口鼻:“老仵作请看,溺毙者,口鼻周围应有大量蕈形泡沫(注:溺水特征性泡沫),颜色多为白色或淡红色。但此人,口鼻虽有少量水渍,却不见明显泡沫。”她又轻轻按压尸体的胸廓,“胸腔鼓胀感并不如典型溺亡者那般强烈。更重要的是…”她的指尖移到尸体颈后发际线附近,那里被湿漉漉的头发遮掩,“此处皮肤颜色似乎有异。”
陆明渊立刻上前,亲自拨开那湿冷的头发。只见在尸体颈后靠近发根处,赫然有一个极其细小、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针孔!若不仔细看,很容易被忽略。
“针孔?!”老孙头倒吸一口凉气,凑近了仔细看,“老天爷!还真有!这么小的眼儿…难道是…毒针?”
“目前无法断定是毒针还是其他尖锐物所致。”沈清漪严谨地回答,“但此孔位置隐蔽,刺入角度刁钻,绝非意外能造成。结合他口鼻无蕈形泡沫,胸腔鼓胀不显…初步推断,此人很可能是先遭人杀害,后被抛尸入水,伪装成溺亡。”
陆明渊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如同这浓雾笼罩的天空。沉船,税银,可疑凿痕,伪装溺毙的船工尸体…这绝非简单的意外!
“伪装溺毙…”陆明渊的声音冰冷,带着彻骨的寒意,“好一个‘鬼吞船’!这水下藏着的,怕是比蛟龙更脏的东西!孙仵作,立刻将尸体运回县衙殓房,仔细剖验!重点检查颈后针孔及内脏,查找毒物痕迹!沈姑娘,有劳你协助验看。”
“是,大人!”老孙头连忙应声。
“清漪自当尽力。”沈清漪微微颔首。
就在这时,河心传来衙役的呼喊:“大人!大人!淤泥清开了一些!舱底…舱底有洞!”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一艘快船上,几个衙役正奋力用挠钩将一团团乌黑的淤泥拖拽上来。随着淤泥被清理,沉船舱底的部分船板隐约显露出来。
陆明渊立刻命人将小船划近。他站在船头,不顾河水的颠簸和湿冷,俯身仔细观察那被清理出来的区域。
只见厚实的船板之上,赫然分布着三四个碗口大小的孔洞!孔洞边缘参差不齐,不像是被水流自然侵蚀或礁石撞击形成,更像是…被某种工具从内部暴力凿穿!
“果然…”陆明渊眸色深沉如夜,“人为凿船…沉银…杀人抛尸…好大的手笔!”他伸出手指,在其中一个孔洞边缘沾了一点残留的黑色粘稠物,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浓烈的桐油味混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铁锈水腥气!
这股味道…陆明渊的心猛地一跳!与卷二最后,他在县衙小径上捡到的那枚“张”字铜牌残留的气息,何其相似!水腥混杂着铁锈…难道说,这沉船案,竟与那兵部的阴影、那血书的威胁,有所关联?!
“大人!大人您看水面!”雷震强忍着晕船的恶心,指着沉船区域附近的水面喊道。虽然脸色惨白,但职业的本能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异常。
只见在那片被搅动得更加浑浊的水面上,不知何时,竟漂浮起了一层薄薄的、五颜六色的油花!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
“油花?”陆明渊眼神一凛,“沉的是税银船,哪来的油?”他立刻命令:“取水样!还有,捞取一些漂浮的油污上来!”
衙役们立刻行动。很快,一个沾着彩色油污的竹筒和一小块凝固的油污样本被呈到陆明渊面前。
陆明渊接过竹筒,仔细嗅闻。除了浓烈的桐油味,那油污中更透出一股极其明显的、刺鼻的铁锈和河底淤泥混合的腥臭!这味道,与他指尖残留的气息、与记忆中的铜牌气味,瞬间重合!
“桐油…铁锈…水腥…”陆明渊低声重复着,眼神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利剑,“沉船需要桐油浸渍的破布堵漏?还是…另有所图?这铁锈水腥…又是从何而来?”他转向刚刚汇报发现舱底孔洞的衙役:“凿孔附近,可有发现类似油污?”
衙役回忆了一下,肯定地点头:“有!大人!孔洞边缘和附近的船板上,都沾着不少这种黑乎乎的油泥!当时忙着清淤泥,没来得及细说!”
线索如同破碎的拼图,开始在他脑海中旋转、碰撞:内部凿穿的孔洞…桐油混合铁锈水腥的污渍…伪装溺毙的船工尸体…离奇消失的三万两税银…
这绝非一起简单的沉船事故,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与劫掠!这浑浊的黑水之下,隐藏着巨大的阴谋!
“传令!”陆明渊的声音斩钉截铁,瞬间压过了河风的呜咽和码头的嘈杂,“第一,即刻封锁黑水滩上下游十里河段!所有船只,只许进,不许出!严查一切可疑船只和人员!第二,增派水性好的衙役和水鬼,继续打捞沉船,务必找到更多船工尸体和银鞘下落!第三,详细排查‘如意号’昨夜出航前后,所有接触过船只的人员,尤其是负责货物装载、船只检修之人!第四,请沈姑娘和老仵作即刻回衙,详验李二狗尸体,查明死因和颈后针孔来源!”
一道道命令清晰果断地下达,县衙众人精神一振,迅速行动起来。凝重的气氛如同这化不开的浓雾,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墨卿哥哥——!!”
就在这紧张肃杀的氛围中,一个娇媚又带着急切的女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突兀地打破了凝滞。只见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不顾衙役阻拦,强行冲到了码头警戒线边缘。车帘一掀,柳如眉那张娇艳妩媚的脸探了出来。她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身火红的石榴裙,在灰蒙蒙的码头显得格外扎眼,发髻上金簪步摇随着她急促的动作叮当作响。
她一眼就看到了船头卓然而立的陆明渊,脸上立刻绽开明媚的笑容,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也不顾脚下的泥泞,拎着裙摆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过来,声音又甜又糯:“墨卿哥哥!可算找到你了!听说黑水滩出了事,沉了船?吓死人家了!你没事吧?我特意给你炖了上好的燕窝压惊!快趁热喝点!”
她的出现,以及那身与环境格格不入的鲜艳装扮和过于热络的关心,让原本肃杀的码头气氛瞬间变得有些怪异。
陆明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目光甚至没有从河面上收回,声音平淡无波:“柳小姐有心了。本官公务在身,无暇享用。此地危险污秽,还请速回。”
柳如眉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又堆起更甜腻的笑容,将食盒往陆明渊身边凑:“哎呀,再忙也要顾着身子嘛!你看你,脸色这么白,肯定是累着了!这燕窝可是我亲手看着火候炖的,足足两个时辰呢!就喝一口,好不好?”她说着,还故意用眼风扫了一眼旁边安静站立的沈清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陆明渊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柳如眉脸上,那眼神平静得近乎冷漠:“柳小姐,本官再说一次,公务为重。雷震!”
“在!”正在岸边抱着木桩试图缓解晕眩的雷震一个激灵站直。
“送柳小姐回府。码头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逗留!”陆明渊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雷震硬着头皮,大步走向柳如眉,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不那么狰狞(主要因为晕船想吐),“柳小姐,请吧,俺…呕…俺送您…”
柳如眉看着雷震那副强忍呕吐、脸色发青的模样,再看看陆明渊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眼神,以及旁边沈清漪那沉静淡然的样子,一股委屈和怒火猛地窜上心头。她狠狠一跺脚,将食盒往旁边一个衙役怀里一塞,尖声道:“不吃拉倒!不识好人心!”说完,气鼓鼓地转身,踩着泥泞,头也不回地冲向自己的马车,那火红的背影在灰暗的码头显得格外刺眼。
这一番闹剧来得快去得也快。陆明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漂浮着诡异油花的浑浊河面,沉声对身边的沈清漪道:“沈姑娘,回衙验尸,务必仔细。这针孔…或许是解开沉船之谜的第一个线头。”
沈清漪微微颔首,清澈的目光也落在那片油花上,轻声道:“这油污气味独特,桐油之外,似有浓重铁锈水腥。清漪回衙后,或可设法分离查验其中成分。”
陆明渊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有劳。”
小船靠岸。沈清漪在老孙头和衙役的陪同下,带着李二狗的尸体先行返回县衙。陆明渊则留在码头,继续指挥打捞和封锁事宜。
雷震终于不用再上船,脸色稍微恢复了一点人色,凑到陆明渊身边,瓮声瓮气地问:“大人,这案子…邪乎啊!船底下凿洞,杀了人扔河里,三万两银子说没就没…这黑水滩底下,真藏了吃人的蛟龙不成?”
陆明渊负手而立,望着浊浪翻滚的河心,那三四个被凿穿的孔洞位置,在浑浊的水下若隐若现。浓雾中,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寒意:
“蛟龙?哼。怕只怕,藏在这浊浪底下的,是比蛟龙更贪、更毒的人心。这凿开的船板下面,流出来的不只是河水…还有见不得光的脏东西。”他抬起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桐油混合铁锈水腥的粘腻触感和刺鼻气味。
这味道,这案子,还有那枚冰冷的“张”字铜牌…丝丝缕缕,仿佛都指向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风,起于青萍之末。而黑水滩的这场沉船,掀起的恐怕远不止三万两银子的浊浪。真正的风暴,已在浓雾深处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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