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账房大火的余烬尚未散尽,焦糊味如同不散的阴魂,缠绕在清河县衙的屋梁。后堂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陆明渊眉宇间深重的疲惫与冰封的锐利。桌案上,几片粘连的账册残页与那块熔融变形的金箔碎片并排放置,如同两块染血的拼图,无声诉说着焚毁与未尽的线索。窗外更深露重,寒气刺骨。
“大人,”沈清漪清泠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她将一碗刚煎好的、散发着清苦药香的汤药轻轻放在陆明渊手边,“安神定志,疏解郁火。您已两日未曾合眼。”她的目光扫过桌案上的证物,落在陆明渊苍白如纸的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忧色。连日来的殚精竭虑、地窖炼狱的冲击、账房大火的功败垂成、周扒皮的疯狂叫嚣、还有那幸存孩童脆弱的生机…如同无形的巨山,压在这位年轻县令的肩头。
陆明渊揉了揉刺痛的眉心,深潭般的眼眸里血丝密布。他端起药碗,温热的瓷壁带来一丝暖意。“清漪,这金箔碎片上的‘双螭盘云印’,虽被火熔,但其形制纹路,与卷五画皮案女尸身上所留印记,同出一源。靖王…”他指尖轻点那块扭曲的金箔,声音低沉沙哑,“他就像盘踞在蛛网中心的毒蛛,黑蛟帮是爪牙,周家是饵食,军械坊是毒囊,这‘玉泉山庄’…恐怕就是那张吞食一切、编织阴谋的巨网核心!找到它,或许就能找到所有答案的钥匙,甚至…救那孩子的药引。”
沈清漪默然点头,清冷的眸光凝视着那块金箔:“此物材质特殊,熔而不毁,其上刻痕虽损,但刀工走势刚硬古拙,绝非寻常匠人能为。若能找到未被焚毁的完整金箔,或可拼凑出‘玉泉山庄’的方位图。只是…”她顿了顿,“周家账册付之一炬,这条明线已断。暗线…那黑蛟帮截杀玲珑、雷震的密令(卷六第2章伏笔)指向镜湖,与‘河神娶亲’的帖子及金箔碎片隐隐相连。大人,需双管齐下。”
“镜湖…玉泉…”陆明渊将微苦的药汁一饮而尽,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划动,试图将零散的线索串联。头痛如同钝器敲击,太阳穴突突直跳。
就在此时,书房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显得有些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碗碟相碰的细微脆响。紧接着,是赵虎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劝阻的动静:“柳小姐…大人正在处理紧要公务…您这汤…要不还是…”
“让开!赵捕头!”柳如眉娇脆中带着执拗的声音响起,不容置疑,“陆哥哥连日操劳,人都瘦了一圈了!我这是特意熬的‘十全大补汤’!用的是我家珍藏多年的老山参!最是滋补元气!耽误了陆哥哥进补,你担待得起吗?”话音未落,书房门已被一只裹着精致苏绣衣袖的手推开。
柳如眉端着一个硕大的青花瓷海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身簇新的鹅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发髻上簪着赤金点翠步摇,脸上薄施脂粉,娇艳如三月桃花。只是那双顾盼生辉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丝急于表功的得意。她身后跟着的,是她从柳府带来的、一脸忐忑的小丫鬟翠儿。
“陆哥哥!”柳如眉无视了书房内凝重的气氛和沈清漪清冷的目光,径直走到书案前,将那碗热气腾腾、色泽浓郁近黑的汤羹放在陆明渊面前。一股极其浓烈、混杂着参味、药味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燥热甜腥气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冲散了书房里原本的清苦药香。
“快趁热喝了!”柳如眉殷切地看着陆明渊,献宝似的介绍,“这可是我天不亮就起来,守着炉子熬了两个时辰!里面放了上好的长白山老山参、鹿茸片、海马、枸杞、当归…足足十样大补之物!最是益气补血,提神醒脑!保管陆哥哥喝了精神百倍,破案如有神助!”她说着,还得意地瞥了一眼旁边静立不语的沈清漪,仿佛在炫耀自己的“体贴”。
那浓烈到刺鼻的气味让陆明渊本就昏沉的头脑更加发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压下心头的烦躁和喉间的腥甜,眉头紧锁,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柳小姐费心了。本官刚用过药,此刻并无胃口。这汤…你且端回去吧。”
“那怎么行!”柳如眉一听就急了,小嘴一撅,带着委屈和不满,“陆哥哥!这可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你看你都累成什么样子了!沈姑娘熬的那苦药汤子顶什么用?我这才是真正的大补!你看这汤色,多醇厚!这参味,多足!”她拿起碗里配套的小汤勺,舀起满满一勺粘稠黑亮的汤汁,不由分说就往陆明渊嘴边送,“就尝一口!就一口!保管你喝了还想喝!”
那勺黑汤递到眼前,那股燥热的甜腥气更是直冲脑门。陆明渊只觉得一股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阵阵发黑,下意识地抬手想挡开。
“大人小心!”沈清漪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的警示。
然而已经晚了。
柳如眉见陆明渊抬手,以为他要接勺子,手腕下意识地向前一递,想塞进他手里。这一递一挡,动作错位,那满满一勺滚烫粘稠的“十全大补汤”,不偏不倚,正泼洒在陆明渊刚刚端起药碗、还没来得及放下的右手手背上!
“滋啦——!”
一声轻微的灼烫声响!
滚烫的汤汁瞬间在陆明渊白皙的手背上蔓延开,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更诡异的是,被那浓黑汤汁沾染的皮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片不正常的潮红!
“啊!陆哥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柳如眉吓得花容失色,手忙脚乱地掏出手帕想去擦。
陆明渊猛地抽回手,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手背上的刺痛尚在其次,那泼洒的汤汁散发出的浓烈气味,混合着他体内翻腾的气血和连日积累的疲惫焦虑,如同点燃了引信的炸药桶!一股灼热狂暴的气息猛地从丹田窜起,直冲顶门!
“噗——!”
毫无征兆!
两道鲜红刺目的血箭,猛地从陆明渊的鼻腔中喷射而出!如同失控的水闸,瞬间染红了他玄色的衣襟前襟和面前摊开的卷宗!鲜血滴滴答答,落在账册残页和金箔碎片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大人!”沈清漪脸色剧变,一步抢上前,扶住陆明渊因骤然失血而微微摇晃的身体。
“陆哥哥!”柳如眉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汤碗“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浓黑的汤汁和名贵的补药溅了一地,散发出更加浓烈诡异的甜腥气。她看着陆明渊衣襟上那刺目的鲜血,小脸煞白,手足无措,“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我只是想给你补补身子…”
陆明渊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鼻血依旧汩汩涌出,完全无法抑制。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感席卷全身,心跳如同擂鼓,太阳穴突突狂跳,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血脉中攒刺!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指向地上那滩打翻的、兀自冒着热气的黑色汤汁,声音因鼻腔充血而变得异常沉闷嘶哑,带着雷霆震怒:“汤…那汤…有问题!”
“按住他的合谷、上星穴!”沈清漪对旁边的赵虎厉声喝道,同时已迅速从药箱中取出银针,快如闪电地刺入陆明渊鼻翼旁的迎香穴和头顶的百会穴!动作精准无比。
赵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闻言立刻上前,死死按住陆明渊手部的穴位。银针刺入,涌出的鼻血稍稍减缓,但依旧无法完全止住。
沈清漪无暇他顾,她俯身蹲下,不顾地上污秽,用银镊极其小心地从打翻的汤汁残渣里,夹起一小片尚未完全煮烂的、深褐色、形似树根的药材碎片。又用另一根银针,挑起一点粘稠的汤汁。她先将药材碎片凑到鼻端极其仔细地嗅闻,眉头瞬间锁死。接着,她将银针尖端的汤汁轻轻涂抹在一块洁白的细布上,又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细小的琉璃瓶,滴了几滴近乎透明的药水上去。
药水与汤汁接触的刹那!
那点汤汁竟如同活物般,在细布上迅速晕染开一片极其妖异的、泛着金光的紫红色!同时,一股极其浓烈、带着奇异甜香和强烈燥热感的腥膻气味猛地爆发出来,瞬间盖过了书房里所有的味道!
“周家秘制的‘龙虎壮阳散’!”沈清漪的声音如同冰珠砸地,带着医者特有的冷冽怒意和洞穿一切的锐利,“此物主料为淫羊藿、肉苁蓉、海狗肾,药性至刚至燥,霸道无比!更掺有微量曼陀罗花粉和…血蝎粉以助药力,服之令人气血狂涌,阳亢难抑!寻常壮年男子,半钱便足以面红耳赤,虚火上升!大人本就劳心耗神,心火旺盛,缠丝绕余毒未清,血脉滞涩,骤然被此外邪猛药引动内火,如同沸油泼雪!岂能不血沸冲关,鼻衄不止?!”
她的目光如同冰锥,猛地刺向呆若木鸡、面无人色的柳如眉:“柳小姐!你这‘十全大补汤’里,为何会有周家秘制、专供其私用、绝不可能在市面流通的虎狼之药?!这‘龙虎散’,你从何得来?!”
“我…我没有!”柳如眉被沈清漪那冰冷的目光和话语吓得连连后退,撞在门框上,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充满了巨大的委屈、恐惧和难以置信,“什么龙虎散…我…我不知道!我…我就是看陆哥哥太累了…想给他补补…那些药材…那些药材是我让翠儿…去周家开的‘济世堂’抓的!他们…他们说是最好的补药…我…”她猛地想起什么,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把扯过身后早已吓傻的小丫鬟翠儿,“翠儿!你说!是不是济世堂的刘掌柜给的药包?!”
翠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哭道:“是…是小姐!是济世堂的刘掌柜!他说…说这是他们周老爷自己都用的秘方…最是补气养元…还…还特意包了红纸,说…说是什么‘十全大补’的引子…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济世堂…周家药铺…”陆明渊在沈清漪金针压制和赵虎的帮助下,鼻血终于渐渐止住,但脸色依旧惨白如金纸,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虚脱。他喘息着,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洞悉阴谋的冰冷寒意,“好…好一个周扒皮!死了…死了还要摆本官一道!”
沈清漪看着细布上那片妖异的紫金晕染,又看向地上那滩散发着浓烈腥甜气的汤汁残渣,清冷的眸光锐利如电:“大人,此药中曼陀罗花粉的气味…与更夫指甲缝里、卷五童尸指甲缝里发现的,如出一辙!周家药铺…恐怕不只是卖药那么简单!这‘龙虎散’的流向,那曼陀罗花粉的来源…或许藏着更大的秘密!”
陆明渊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翻腾的气血和阵阵眩晕,眼中燃烧的已非怒火,而是足以焚尽一切伪装的寒冰。他推开赵虎搀扶的手,挣扎着站直身体,玄色官袍上刺目的血迹如同战旗。他指向地上那片污秽和那块染血的细布,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威:
“赵虎!即刻查封周家‘济世堂’!掌柜、伙计,全部拘押!药铺内所有药材、账簿、往来单据,尤其是这种红纸包的‘引子’!给本官搜!掘地三尺也要搜出来!凡有可疑,一律封存!本官倒要看看,这济世堂的招牌底下,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毒物和勾当!”
“是!”赵虎肃然领命,眼中怒火燃烧,转身大步流星冲出门去。
柳如眉瘫软在地,嘤嘤哭泣,看着陆明渊衣襟上那片刺目的猩红和冰冷如霜的脸,巨大的恐惧和后怕让她浑身发冷。她只是想对他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陆明渊没有再看她,疲惫而冰冷的目光重新落回桌案。账册残页和金箔碎片上,那点点晕开的、属于他自己的鲜血,显得格外刺眼。窗外,更深露重,寒意刺骨。周府虽倒,但那深植于阴影中的毒藤,依旧在疯狂蔓延。药铺…曼陀罗花粉…河神祭…一张更加庞大、更加阴毒的网,似乎正随着这场荒诞的“补汤”风波,悄然浮出水面。而他的鼻息间,似乎还残留着那“龙虎散”霸道而诡异的甜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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