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织，敲打着县衙后堂冰冷的青瓦，却压不住济世堂查封、假郎中毒计带来的肃杀余波。书房内，陆明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半枚螭龙佩，冰冷的触感如同跗骨之蛆。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凝成了化不开的墨，吞噬着那场名为“河神娶亲”的死亡盛宴的倒计时。雷震在西厢静室金针锁脉下仅存的一线生机，正随着十二个时辰的沙漏无情流逝。
“大人！”张龙浑身裹挟着夜露的寒气闯入，脸上带着搜查后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后街老鼠巷口，槐树下！那个挂着‘悬壶济世’破幡的摊子找到了！但人已无踪！只在泥地里发现几枚特殊的脚印——靴底纹路似水波纹，绝非本地常见制式！属下已拓下印模！”
“水波纹靴印？”陆明渊深潭般的眼底寒光一闪，瞬间与黑蛟帮水匪联系起来，“继续追查！凡售卖、定制此类靴楦的店铺，一律盘问！掘地三尺也要挖出那‘王老大夫’的根脚！”
“是！”张龙肃然领命，又道：“另据翠儿指认，灶膛内红纸灰烬已收集，经沈姑娘查验，其上残留气味与‘龙虎散’、曼陀罗花粉包裹所用红纸同源！是同一批特制的毒纸！”
毒纸…毒郎…毒铁…环环相扣的毒计！
陆明渊胸中翻腾的怒火与那引而不发的内火余毒隐隐共鸣，足少阳胆经处的滞胀刺痛愈发清晰。他强压下不适，目光落在桌案一角——那块从“补铁汤”中捞出、刻着“丙字贰壹陆”编号、沾染“落日沙”残毒的狰狞废铁上。冰冷的铁证，如同淬毒的钩锁，死死钩向军械坊那深不见底的罪恶渊薮。
“大人，”沈清漪清泠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散发着清冽药香的汤药，素色裙裾被夜风拂动，“安神疏络，暂压余毒。雷捕头脉象虽暂稳，但‘落日沙’阴毒深植，玉髓粉…迫在眉睫。”她将药碗放在陆明渊手边，目光扫过那块废铁，清冷的眉宇间笼罩着同样的凝重。
陆明渊端起药碗，微苦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冰凉，稍稍压下了经脉中的燥意。“玉髓粉…螭龙佩…”他低声重复，指尖拂过玉佩残缺的螭龙纹路，眼中决绝如铁，“周家这条毒藤，必须连根拔起！密室…锻铁密室…或许还藏着我们未见的铁证！”他想起了柳如眉炸厨房误触机关暴露的那间密室，那里面除了打铁工具，是否还有更致命的秘密？
“张龙！”陆明渊猛地放下药碗，声音斩钉截铁，“点齐人手！带上火把、冰凿！随本官再探周府！去那间枯井下的密室！掘地三尺！本官要看看，这‘双环套锤’的烙印下，到底刻着多少血债！”
马蹄踏碎雨夜的寂静，火把的光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拉出摇曳的长影。再次踏入周府那死寂的高墙，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来自账房大火）混合着雨水的湿腥，更添几分阴森。府内早已被衙役严密把守，如同巨大的坟墓。
一行人直奔后院假山群东北角。被张龙带人重新掘开的枯井口，如同巨兽张开的漆黑大口，散发着泥土和岁月沉积的腐朽气息。井壁下方，那道被炸开的、通往地下锻铁密室的厚重铁门，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幽冷的寒光。
“大人小心，里面阴寒得很。”张龙举着火把率先钻入。陆明渊和沈清漪紧随其后，赵虎带着几个精壮衙役擎着火把鱼贯而入。
密室内的景象与上次所见并无太大变化。巨大的空间，墙壁和地面是粗糙开凿的岩石，挂满湿漉漉的冷凝水珠。中央巨大的铁砧冰冷矗立，旁边散落着风箱、大小铁锤、淬火用的石槽。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生铁锭和几副烧得变形的小号镣铐模子。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陈年炭火灰烬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渗入石壁骨髓的阴寒气息。
“搜！”陆明渊的声音在空旷的密室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墙壁、地面、每一寸岩石！给本官敲！听声！任何空鼓、异常，立刻报来！”
衙役们立刻散开，手持铁锤、铁钎，对着冰冷的岩壁和地面仔细敲打起来。沉闷的敲击声在密室里嗡嗡回响。
“大人！”一个衙役在敲击密室最内侧、靠近淬火石槽后方的岩壁时，突然发出惊疑的喊声，“这里！声音不对！空的！”
陆明渊和沈清漪立刻快步上前。只见那衙役敲击的岩壁处，声音明显比周围更加空洞沉闷！张龙凑近细看，火把的光芒下，那片岩壁的纹理和颜色，似乎与周围有极其细微的差别，仿佛…是一块精心嵌入的巨大石板！
“砸开它！”陆明渊眼中寒光爆射！
张龙亲自操起一柄沉重的铁锤，对着那片异常区域狠狠砸下！
“铛！铛！铛！”
火星四溅！沉重的撞击声震耳欲聋！
几锤下去，那片看似浑然一体的岩壁表面开始龟裂、剥落！露出了后面一块巨大的、表面粗糙的青黑色石板！石板上没有任何把手或锁孔，只有边缘一圈极其细微的、几乎被灰尘填满的缝隙！
“是暗门！”张龙眼中爆出精光，“封死的！怎么办？大人？”
“找机关！或者…硬来！”陆明渊毫不犹豫。时间紧迫，容不得半点耽搁！
衙役们立刻在周围岩壁、铁砧、石槽上仔细摸索敲打。沈清漪清冷的眸光则如同探针，一寸寸扫过那巨大石板和周围的地面、墙壁。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淬火石槽边缘，一块不起眼的、半嵌入地面的、形状奇特的鹅卵石上。那石头通体乌黑，与周围灰白的岩石格格不入，表面异常光滑，仿佛被摩挲了千百遍。
“大人，看这里。”沈清漪指向那块黑石。
陆明渊立刻会意。张龙上前，用铁钎尝试撬动。那黑石纹丝不动。他又尝试左右旋转。
“嘎吱…嘎吱…”
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锈蚀齿轮转动的摩擦声从岩壁内部传来！
紧接着！
那块封门的巨大青石板，竟缓缓地向内陷入，然后无声地向侧面滑开！露出了后面一个更加幽深、更加狭小的空间！
一股比密室本身强烈十倍、足以冻结灵魂的极致寒气，如同积压了千百年的怨毒，猛地从那洞口喷涌而出！瞬间让门口的所有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火把的光芒被这寒气一冲，竟摇曳着黯淡了几分！
“好冷！”几个衙役忍不住抱紧了胳膊，牙齿咯咯打颤。
陆明渊强忍着刺骨的寒意，举着火把，第一个矮身钻了进去。沈清漪紧随其后。
眼前的空间不大，仅方丈之地。但这里的景象，却让见惯了血腥场面的陆明渊和沈清漪也瞬间僵立当场，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冰！
目光所及，整个狭小的空间，四壁、地面、甚至头顶，全都被一层厚厚的、晶莹剔透的坚冰所覆盖！冰层不知有多厚，散发着幽幽的蓝白色寒光，将火把的光芒折射出无数诡异的光斑，如同置身于水晶宫…不，是水晶地狱！
而在这冰窟的中心，触目惊心！
十几个孩童！
不，是十几个用孩童身体制成的…冰俑！
他们如同沉睡般，被冻结在巨大的、透明的冰块之中！姿态各异，却无一例外地蜷缩着，扭曲着，小小的脸上凝固着极致的痛苦、惊恐和绝望！空洞的眼窝大张着，嘴巴无声地呐喊，仿佛在控诉着世间最深的罪恶！他们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色，在冰层的折射下，如同玉雕的鬼魅！
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每一个孩童冰俑的脚踝上，都清晰地烙印着那狰狞的“双环套锤”徽记！烙印深可见骨，在冰层的封冻下，如同恶魔永不褪色的印章！
“畜…生！”陆明渊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寒意而颤抖，深潭般的眼眸瞬间布满血丝，如同燃烧的炭火！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周扒皮！这老狗竟将虐杀的孩童制成冰俑，藏于这寒冰地狱，如同收藏战利品！
“大人…看…看他们的背…”沈清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清冷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绝对的平静，只剩下医者面对极致残忍时的悲悯与愤怒。她举着火把，凑近最近一具冰俑的背部。
陆明渊强压下焚天的怒火，顺着火光望去。只见那孩童冰俑光洁的后背上，并非完全光滑的冰面。在靠近肩胛骨的位置，坚冰之下，赫然刻着几行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的暗红色字迹！那颜色…如同凝固的血液！
“壬寅年，七月初三，戌时三刻。”
一个日期！一个精确到时辰的日期！
陆明渊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看向旁边另一具冰俑的后背！
“壬寅年，八月初九，亥时初。”
又一个！
“辛丑年，腊月廿二，子时正。”
……
每一具冰俑的背后，都刻着一个冰冷、精确、如同行刑记录般的日期！辛丑、壬寅…正是近两年！与地窖白骨、焦尸的时间完全吻合！
“是…是受虐的日期…”张龙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惊骇和愤怒，“这老狗…他…他把日子都刻在娃娃背上…冻在冰里…当…当账本记？！”
“百童名册…泣血刻冰…”陆明渊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深渊刮过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杀意与悲怆。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扫过这冰窟中无声控诉的十几具冰俑，“周扒皮！本官要将你千刀万剐，也难赎此罪之万一！”
就在这死寂的冰窟中，愤怒与寒意交织，几乎冻结了所有人的血液。
突然！
“喀…喀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冰裂声，如同玉碎般，在死寂中突兀地响起！
声音来自密室最深处、最角落的一具冰俑！
那冰俑比其他的略小，蜷缩得更加厉害，几乎缩成一团。此刻，覆盖在他胸腹位置那厚厚的冰层上，赫然出现了一道细微的、却不断延伸的裂痕！裂痕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
“有动静？！”张龙失声惊呼，下意识地拔出了佩刀！
陆明渊和沈清漪同时脸色剧变！沈清漪清冷的眸子瞬间锐利如电，几步抢到那具冰俑前，不顾刺骨的寒气，俯身凑近那道裂痕！她屏住呼吸，将耳朵几乎贴在了冰冷的冰面上！
极其微弱！
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
一声如同幼猫哀鸣般的、极其短促的抽气声，透过冰层的裂痕，极其艰难地传了出来！紧接着，又是一声！
“活的！”沈清漪猛地抬头，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难以置信的震动！清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巨大的惊愕！“大人！这具冰俑…里面…还有一口气！”
什么？！
如同惊雷炸响！
陆明渊、张龙和所有衙役瞬间僵住！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席卷了所有人！在这冰封地狱，在十几具凝固着死亡的冰俑之中，竟然还有一个活口？！这怎么可能？！
“砸冰！快！”陆明渊瞬间从震惊中回神，咆哮如同惊雷，带着绝境中抓住一线生机的狂喜与急迫！“小心！别伤到他！清漪！准备救人！”
张龙和几个衙役如梦初醒，立刻操起带来的冰凿和铁钎，但动作却变得异常小心谨慎，生怕用力过猛伤及冰中之人。他们围着那具不断发出微弱抽气声的冰俑，小心翼翼地凿击着冰层上那道蔓延的裂痕。
“喀啦…喀啦啦…”
冰屑纷飞！
裂痕迅速扩大！
随着外层冰块的不断剥落，冰俑内部的情形逐渐显露出来。那是一个极其瘦小的男孩，看身形不过五六岁，蜷缩在冰核之中，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死寂青白，嘴唇乌紫，双目紧闭。但他瘦弱的胸膛，正随着那艰难的抽气声，极其微弱地起伏着！更令人心碎的是，他那双枯瘦如柴、同样被冻结的小手，正死死地、以一种保护般的姿态，紧紧攥在胸前！指缝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火把的寒光下，反射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温润的光泽！
“小心！最后一点！”张龙低吼。衙役们用铁钎小心撬开最后粘连的冰块。
“哗啦！”
失去外层冰壳的支撑，那瘦小的身躯软软地向前倾倒！
沈清漪早已张开双臂，用最快的速度脱下自己素色的外袍，将那冰冷刺骨、如同冰坨般的小身体紧紧裹住！入手是刺骨的寒冷和几乎感觉不到的生命热量！
“脉象…微不可察…似有若无…但…确有一线生机！”沈清漪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凝重，她迅速将孩子抱离冰面，清冷的眸子锐利地扫过孩子紧攥的双手，“他手里…有东西！”
陆明渊立刻上前。借着火把的光芒，他清晰地看到，孩子那双冻得青紫、僵硬如铁的小手中，死死攥着一块边缘锋利、沾满污垢冰屑的…碎片！那碎片不大，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材质非金非玉，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暗绿色！碎片边缘的断口极其不规则，像是被暴力砸碎！而在那暗绿的碎片表面，一道极其清晰、线条刚劲的龙形纹路，在火光下若隐若现！
龙纹！
陆明渊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血脉相连般的悸动，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几乎是颤抖着，猛地从自己腰间扯下那从不离身的半枚螭龙含珠佩！
两枚玉佩碎片！
一枚在他手中，温润古朴，螭龙含珠。
一枚在孩子紧握的掌心，暗绿深沉，龙纹狰狞！
虽然大小、颜色、纹路细节不尽相同，但那种内敛的、仿佛源自同根同源的古老气息，那龙形纹路的走势和神韵…竟隐隐呼应！
“这…这是…”陆明渊的声音因巨大的震惊和一种冥冥中的预感而嘶哑，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孩子手中那枚碎片，又看向自己手中的半枚螭龙佩，脑中如同有惊雷炸开！
卷一伏笔！父亲蒙冤旧案的关键信物！那枚据说隐藏着遗书线索、却早已碎裂遗失的祖传龙纹佩！它的碎片…竟然出现在这周家冰窟地狱、唯一幸存的孩童手中？！这孩童…究竟是谁？！他与父亲的冤案，又有何关联？！
“玉佩…碎片…”沈清漪同样看到了那枚暗绿的龙纹碎片，清冷的眸子里也充满了惊愕。她猛地抬头，看向陆明渊手中那半枚螭龙佩，又看向怀中那气息奄奄、却死死攥着碎片的孩子，一个惊天的念头瞬间成型！“大人！这孩子…或许…是…”
她的话音未落！
“咳咳…咳咳咳…”怀中的孩子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呛咳！小小的身体在沈清漪怀中痛苦地弓起，乌紫的嘴唇张开，喷出一小口带着冰碴的黑紫色淤血！随即，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唯有那双小手，依旧如同铁钳般，死死攥着那枚冰冷的龙纹碎片！
“清漪！”陆明渊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寒气侵髓！心肺衰竭！必须立刻施救！”沈清漪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她迅速用外袍将孩子裹得更紧，转身就向密室外冲去，“回县衙！快！备参汤！热水！金针！”
陆明渊紧随其后，目光死死锁定孩子紧握碎片的小手，又猛地回头，扫过冰窟中那十几具凝固着永恒痛苦的冰俑，扫过它们背后那泣血刻冰的受虐日期！冰与火，生与死，滔天的罪恶与唯一的生机，父亲的遗物与垂危的忠仆…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血债，都在这一刻，被这枚染血的龙纹碎片，死死钉在了这寒冰地狱的中心！
“走！”他低吼一声，玄色披风在冰窟幽蓝的寒光中卷起一道决绝的风。玉佩碎片在握，一线生机在手，那吞噬一切的玉泉山庄，已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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