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衙公堂之上,肃杀之气几乎凝成实质。虽已是白昼,高悬的“明镜高悬”匾额下,光线却显得格外森冷。两班衙役执水火棍肃立,面色紧绷如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硝烟未散的气息。济春堂一夜血战,刺客伏诛,雷震重伤垂危的消息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早已在县城激起千层浪。此刻,公堂内外,黑压压挤满了闻讯而来的百姓,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堂下跪着的那两人——面如死灰、眼神怨毒的周扒皮,以及他身边那个低眉顺眼、却浑身微微颤抖的小妾芸娘。
陆明渊端坐公案之后。玄色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剑眉之下,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不见丝毫波澜,唯有目光扫过堂下时,才掠过一丝洞穿人心的锐利。他左手边,沈清漪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安静地坐在特设的圈椅中。她脸色依旧带着失血后的苍白,眼底有淡淡的青影,但坐姿挺拔,清冷的眸光如同寒潭映月,专注地落在堂下。她膝上,静静放着那只包裹着素白丝帕的羊脂玉杵臼。
“啪!”
惊堂木重重落下,声震屋瓦!满堂嘈杂瞬间死寂。
“周富贵!”陆明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同冰锥刺骨,“济春堂遇袭,七名刺客,淬‘落日沙’剧毒,悍然刺杀三名获救幼童,更欲屠戮医者证人!你,作何解释?!”
周扒皮猛地抬头,蜡黄的脸上肌肉抽搐,眼中布满血丝,嘶声喊道:“冤枉!大人!天大的冤枉啊!定是那些被草民得罪过的刁民,或是…或是那些装神弄鬼的亡命徒,见草民落难,趁机报复!与草民无关!草民毫不知情啊!”他声音尖利,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
“毫不知情?”陆明渊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目光如刀锋般刮过周扒皮的脸,“刺客所用淬毒匕首,刃口特殊锻纹,与周家护院佩刀如出一辙!昨夜刺客尸身,仵作已验明,其中三人耳后,皆刺有‘黑蛟’微记!周富贵,你周家与盘踞镜湖、横行漕运的黑蛟帮勾结,豢养死士,铁证如山,还敢狡辩?!”他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周扒皮的心口,也砸在堂外百姓的心头,激起一片压抑的怒骂。
“黑蛟帮?!真是周扒皮养的狗!”
“天杀的!连孩子都不放过!”
“陆大人!砍了他!”
周扒皮被这汹涌的民怨和陆明渊掷地有声的质问逼得脸色煞白如鬼,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着,一时竟找不到辩词。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跪在旁边的芸娘,却突然抬起了头。她脸色同样苍白,但眼神却不再是往日的怯懦顺从,反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深藏的恐惧。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堂外的嘈杂:“大人!妾身…妾身有物证呈上!”
满堂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周扒皮猛地扭头,难以置信地瞪着芸娘,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贱人!你…你敢?!”
芸娘身体剧烈一颤,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但随即挺直了脊背,避开周扒皮噬人的目光,从怀中极其小心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物件。她的手抖得厉害,解开油布的动作显得异常笨拙而缓慢。
“呈上来!”陆明渊沉声道。
张龙立刻上前,接过那油布包,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层层打开。当最后一层油布揭开,露出的东西却让堂上堂下所有人都是一怔!
那并非金银珠宝,也非书信账册,而是一块…冰?!
不,准确地说,是一块厚约寸许、巴掌大小、边缘并不规则的半透明“冰片”。冰片保存得异常完好,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触手冰寒刺骨。而更令人惊异的是,在这冰片的核心处,竟封存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薄如蝉翼的暗金色帛片!
“此…此物从何而来?”陆明渊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那块奇特的冰片。
芸娘的声音带着颤音,却异常清晰:“回大人,此物…是从老爷…不,从周富贵书房暗格内,一个密封的琉璃匣中取出的。那琉璃匣…就藏在…藏在从地窖冰俑中取出的金箔包裹里!”她的话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引爆了公堂!
“冰俑里的金箔?!”
“天哪!周扒皮书房里还藏着冰俑里的东西?”
“那金箔里不是靖王的密令吗?这又是什么?”
周扒皮目眦欲裂,猛地扑向芸娘,状若疯虎:“贱婢!我杀了你!”却被早有防备的衙役死死按住。
陆明渊示意张龙将冰片连同内封的帛片小心置于公案之上。他并未立刻去动那冰片,而是看向沈清漪:“清漪?”
沈清漪早已起身走近公案。她清冷的眸子凝视着那块奇特的冰片,秀眉微蹙。她伸出指尖,极其小心地触碰冰片边缘,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传来。她凑近细看冰片的纹理和那封存帛片的形态,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此非寻常寒冰。”沈清漪的声音清越,带着医者特有的笃定,“触之凝而不化,寒彻肌骨,纹理隐现细密霜晶。此乃‘千年玄冰髓’,性极寒,可保内封之物千年不腐。需以特殊药液浸泡处理,方能制成此等薄片形态用以封存。”她目光转向芸娘,“你取出时,琉璃匣内是否有残留的、带有奇异香气的无色粘稠液体?”
芸娘连忙点头:“有!有的!那液体…闻着有点甜,又有点苦,很怪!奴婢不敢碰,倒掉了……”
沈清漪微微颔首,看向陆明渊:“应是以‘雪魄玉液’调和‘玄冰髓’粉末制成封匣。此液需《毒经·奇物篇》所载秘法配制。周家,果然得了《毒经》残卷真传。”她的话,再次将矛头死死钉在周扒皮与那本罪恶毒经之上。
陆明渊眼中寒光更盛。他这才拿起案上备好的特制竹镊,极其小心地伸向那玄冰片。竹镊尖端触碰到冰片边缘,轻轻用力。只听极轻微的一声“咔嚓”,那坚硬的玄冰片竟应声裂开一道整齐的缝隙!如同开启了一道尘封千年的门户。
陆明渊屏住呼吸,用竹镊极其轻柔地拨开裂成两半的玄冰片,露出了里面那张暗金色的帛片。他小心翼翼地将帛片夹起,在公案上缓缓展开。
帛片展开的瞬间,公堂内外,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帛片本身材质非凡,薄如蝉翼却坚韧异常,暗金色泽流转,隐有光华。而帛片之上,用极其繁复精细的笔触,勾勒着一幅令人屏息的图案!
那是一座造型奇古、气势恢宏的祭坛!祭坛分三层,通体仿佛由某种青黑色的巨石垒成,坛身刻满了密密麻麻、难以辨识的蝌蚪状符文。祭坛顶端并非供奉神位,而是矗立着一尊造型狞厉的异兽雕像!那异兽似龙非龙,似蛇非蛇,头生独角,背覆骨刺,利爪箕张,仰首向天,作咆哮状,充满了蛮荒凶戾之气!
而真正让陆明渊瞳孔骤然收缩,让沈清漪也微微前倾了身体的,是祭坛正前方、异兽雕像下方,一个被刻意放大、占据了图案核心位置的印记!
那印记线条极其繁复古奥,盘曲环绕,隐隐构成一个威严的轮廓。其主体,赫然是两条相互交缠、首尾相衔的螭龙!螭龙身躯虬劲,鳞爪飞扬,充满了力量感。而在双螭盘绕的中心,那最核心的位置,纹路隐约勾勒出的形态……竟与传说中象征天命皇权、早已失落的前朝传国玉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玺印轮廓,有着惊人的神似!尤其那玺印顶部,应雕琢盘龙钮的地方,在这图案中,正对应着那尊仰天咆哮的异兽头颅!
整个图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威严与……亵渎感!仿佛在模仿皇权玉玺,却又将其扭曲,赋予了一种邪恶的祭祀意味。
“嘶……”堂下经验丰富的老刑名师爷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指着那核心印记,声音发颤,“大人!这…这纹路…这双螭盘绕…中心这形制…怎么…怎么那么像……”
“前朝传国玺!”堂外有见多识广的老者失声惊呼,随即又死死捂住嘴,眼中充满了骇然。
陆明渊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诡异的祭坛图案和那酷似玉玺轮廓的核心印记上,深潭般的眸子深处,惊涛骇浪汹涌翻腾!父亲蒙冤的旧案、龙纹佩的线索、靖王封地的密道、双螭盘云印的密令、黑蛟帮、玉泉山庄……还有眼前这明显用于某种邪恶祭祀、却又僭越模仿玉玺的图案!一条条看似杂乱的线索,仿佛被这帛片上的图案猛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渊!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利剑般刺向被按在地上、面无人色的周扒皮,声音冷得能冻结灵魂:“周富贵!此物何来?!这祭坛何在?!图中核心印记,模仿前朝玉玺形制,意欲何为?!说!”惊堂木再次重重拍下!
周扒皮被这雷霆般的喝问吓得浑身剧震,眼神涣散了一瞬,随即又涌上疯狂的怨毒,他嘶声叫道:“假的!都是假的!是这个贱人栽赃!我从未见过此物!什么祭坛!什么玉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陆明渊冷笑一声,猛地从案上拿起另一份卷宗展开,赫然是之前从冰俑金箔中拆出的靖王密令拓本!他指着密令末尾那个清晰的“双螭盘云印”,厉声道:“那这密令上的印信,你也不认得?!这密令命你以‘河神祭’为名,将百童所锻‘祭器’秘密运至镜湖!你也不认?!”
“河神祭?!”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猛地劈入沈清漪的脑海!她一直凝神观察着那诡异祭坛图案的目光骤然一凝!昨夜玉臼中,“落日沙”剧毒与断续膏、青丝引药力中和时,产生的深紫色胶状物与幽蓝光芒……那奇特的反应,那被玉性温润和生机之气引动的毒戾显形……河神祭……落日沙……
一个模糊却至关重要的关联,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花,在她心中骤然闪现!这邪恶的“河神祭”,与那阴毒霸道的“落日沙”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必然的联系?!这念头让她心头剧震,下意识地握紧了膝上包裹着玉杵臼的丝帕。
陆明渊的厉喝和“河神祭”三个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芸娘本就紧绷的神经。她猛地抬起头,脸上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尖利:“大人!妾身作证!周富贵书房暗格里,还有一份他与黑蛟帮的密信!信中写明,所有以‘河神祭’之名运往镜湖的‘祭器’,最终都要沉入镜湖水眼深处!那水眼…那水眼就在祭坛图所绘的‘河神宫’下方!图中异兽…便是他们信奉的‘河神’!那模仿玉玺的印记…便是开启水眼秘门的‘神钥’信物!周富贵曾醉酒狂言,说得了这‘神钥’,便是得了‘河神’眷顾,将来…将来……”她的话戛然而止,充满恐惧地看了一眼周扒皮。
“将来如何?!”陆明渊追问,声音如同来自九幽。
芸娘浑身颤抖,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尖声喊道:“将来…便是…便是潜龙在渊,天命所归之时!”
“轰——!”
此言一出,如同九天惊雷,彻底炸翻了整个公堂!
“天命所归?!他周扒皮也敢想?!”
“河神宫?沉祭器?这是要用那些孩子的命祭邪神啊!”
“模仿玉玺…这是要造反!大逆不道!诛九族的大罪啊!”
周扒皮彻底疯了!他双目赤红,如同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拼命挣扎着,额上青筋暴跳,嘶声力竭地朝着芸娘、朝着陆明渊、朝着堂外所有百姓咆哮,声音扭曲而绝望:
“贱人!胡说八道!都是靖王!是靖王逼我的!密令是他下的!祭坛图也是他给的!黑蛟帮是他的人!‘河神祭’、‘神钥’…都是他的谋划!他要做什么…我…我只是听命行事!是他!都是他!他要灭口!那些刺客…一定是靖王派来灭口的——!!!”
靖王!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血腥的魔咒,从周扒皮疯狂嘶吼的口中喷出,重重地砸在公堂冰冷的地砖上,也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瞬间,所有的喧嚣、怒骂、惊骇,都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堂外百姓的怒容僵在脸上,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与深入骨髓的恐惧。衙役们紧握水火棍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老刑名师爷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记录簿上,溅开一团墨迹。
陆明渊端坐公案之后,玄色官袍纹丝不动,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瞳孔在听到“靖王”二字的瞬间,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仿佛有无形的风暴在其中酝酿、咆哮!父亲含冤而死的面容、龙纹佩的冰冷触感、靖王封地密道中残留的“蝗灾粮”麻袋、双螭盘云印的密令、眼前这模仿玉玺的邪恶祭坛图……周扒皮这垂死的疯狂攀咬,如同一条毒蛇,瞬间将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点、所有的矛头,都死死地咬合在了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名字上!
沈清漪握着玉杵臼丝帕的手猛地收紧。芸娘惊恐地瘫软在地,瑟瑟发抖。周扒皮喊完之后,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剩下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和眼中疯狂的怨毒。
公堂之上,死寂无声。唯有那块公案上展开的暗金色帛片,其上那狞厉的异兽祭坛和酷似玉玺的印记,在森冷的空气中,无声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邪恶与……滔天的阴谋气息。
陆明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公案后站起身。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山岳将倾般的沉重压力。他没有再看地上状若疯魔的周扒皮,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堂下每一张或惊骇、或茫然、或恐惧的脸,最后,定格在公案那幅惊世骇俗的祭坛图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凿入死寂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与彻骨的寒意:
“将一干涉案人犯,严加看管!任何人不得探视!张龙!”
“卑职在!”张龙虎躯一震,踏前一步。
“即刻带人,查封周府所有产业!掘地三尺,搜寻一切与‘河神祭’、‘祭坛图’、‘神钥’相关之物证!尤其是书房暗格、密室,不得遗漏分毫!”陆明渊的命令斩钉截铁。
“遵命!”张龙抱拳领命,眼中燃起熊熊火焰。
陆明渊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张暗金色的帛片上,深沉的眼底,风暴终于凝聚成形。他拿起惊堂木,却并未拍下,只是将其重重地按在案上那酷似玉玺的邪恶印记之上。
“此案,”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公堂大门,仿佛望向那阴云密布的天际,望向那深不可测的靖州方向,声音冰冷如万载玄冰,“尚未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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