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场设在清河县西门外荒滩。这里地势开阔,乱石嶙峋,几棵枯树在初冬凛冽的寒风中瑟缩着枝丫。天色灰蒙,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没有阳光,只有一片惨淡的白光,将刑场中央那口巨大的、黝黑沉重的虎头铡,映衬得愈发狰狞冰冷。铡刀口磨得雪亮,寒光凛凛,如同巨兽无声张开的獠牙,等待着吞噬罪孽。
时辰未到,刑场周围却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人群沉默着,从城内一直蔓延到荒滩尽头。没有喧哗,没有推搡,只有无数双眼睛燃烧着压抑了太久的怒火与悲恸,死死盯着刑台。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属于终结的肃杀。
监斩棚内,陆明渊端坐主位。玄色官袍一丝不苟,衬得他面容如同万年寒冰雕琢,不见丝毫波澜。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眸子,扫过刑台上那个被两名魁梧刽子手死死按着跪倒的身影时,才掠过一丝足以冻结灵魂的锐利。他左手边,沈清漪依旧素衣清冷,膝上放着包裹玉杵臼的丝帕,清冷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刑场外沉默的百姓海洋,落在前排被王伯和老嬷嬷紧紧护在怀里的小豆子、石头和妞妞身上。孩子们裹着厚厚的棉衣,小脸冻得发白,大大的眼睛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茫然和深刻的悲伤。
赵大勇站在离刑台最近的地方,穿着那身破旧的军服,空荡荡的左袖管在寒风中飘荡。仅存的右手,死死攥着一个用粗布包裹的物件——那是他儿子赵铁柱刻着“誓死追随陆昭大人”的残破腰牌。他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老眼,如同烧红的炭,死死钉在周扒皮那肥胖而狼狈的脊背上,仿佛要将那罪恶的灵魂烧穿。
“带人犯——!”
张龙炸雷般的声音骤然撕裂死寂!如同惊雷滚过荒滩!
人群瞬间涌动,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死水,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声浪:
“出来了!周扒皮!”
“畜生!还我娃儿命来!”
“杀了他!千刀万剐!”
在如潮的怒骂和无数道几乎要将他凌迟的目光中,周扒皮被两名如狼似虎的衙役拖拽着,踉跄着押上刑台。他早已没了往日的嚣张跋扈,一身肮脏的囚服沾满草屑泥污,头发散乱如同枯草,脸上是死灰般的绝望和一种被巨大恐惧彻底摧毁后的麻木。被粗暴地按跪在冰冷的铡刀前,他肥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时辰到——!”刑名师爷尖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冰冷。
刽子手上前一步,猛地扯掉周扒皮背后的亡命牌!那写着“斩立决”三个血红大字的木牌,被随手扔在尘埃里。
陆明渊缓缓站起身,走出监斩棚。他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异常高大挺拔。他走到刑台边缘,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下方无数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最后定格在瘫软如泥的周扒皮身上。清朗而沉凝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压过所有的嘈杂,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案犯周富贵!身犯十恶不赦之罪!一罪:虐杀童工逾百,私设刑堂,以‘蝎吻烙’酷刑残害无辜,手段之残忍,人神共愤!二罪:私铸兵甲,勾结匪帮黑蛟,图谋不轨,祸乱一方!三罪:私设毒瘴蛊巢,培育‘落日沙’剧毒,荼毒生灵,遗祸无穷!四罪:侵吞国帑,私挪靖州赈灾粮款,罪同叛国!五罪:攀诬宗室,构陷忠良,扰乱朝纲!六罪:于济春堂遣死士行灭口之举,丧心病狂,灭绝人性!”
他每念一罪,声音便更沉一分,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周扒皮的心上,也砸在每一个倾听者的心头!刑场内外,死寂无声,只有寒风呜咽。
“此六罪,桩桩件件,铁证如山!冰俑编号,刻骨铭心!毒经配方,字字泣血!密信往来,罪证昭昭!更有密账为凭,童尸画证为鉴!铁券祷文,揭露逆谋!玉佩血书,昭雪沉冤!三证合一,环环相扣!铁锁已成,罪无可赦!”
陆明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足以斩断一切的决绝与威严:
“依《大明律》,罪大恶极,十恶不赦者——斩立决!今奉上谕,验明正身!周富贵!尔…伏法吧!”
“不——!!”一直瘫软麻木的周扒皮,在听到“斩立决”三个字的瞬间,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猛地爆发出垂死的、扭曲的嘶吼!他拼命挣扎着想要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最后疯狂的怨毒,死死盯着监斩棚的方向,声音嘶哑破裂,如同夜枭啼血:
“陆明渊!你不得好死!你等着!靖王…靖王不会放过你的!他…他会给我报仇!他会把你们…把你们这些贱民…还有那些没死绝的小崽子…统统灭口——!!!”
“住口!畜生!”赵大勇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仅存的右手猛地举起手中紧攥的腰牌,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刑台嘶吼,老泪纵横,声音悲怆欲绝,“还我柱子命来!陆大人在天有灵!看着你呢!”
“杀了他!”
“杀了他!”
“为娃儿们报仇!”
赵大勇的怒吼如同火星溅入滚油,瞬间点燃了压抑到极致的民愤!排山倒海的怒吼声浪再次席卷刑场!无数人挥舞着拳头,恨不能生啖其肉!
“行刑——!”陆明渊的声音冰冷如万载玄冰,斩断了周扒皮最后的嘶吼,也斩断了所有的喧嚣!他猛地一挥手!
“遵命!”膀大腰圆、赤着上身的刽子手瓮声应道,眼中只有冰冷的职责。一人猛地抬脚,狠狠踹在周扒皮的腿弯!
“噗通!”
周扒皮如同被抽掉骨头的癞皮狗,上半身被巨大的力量死死摁倒在冰冷的铡刀底座上!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肥脸,紧贴着铡刀口下方冰冷的木槽!
另一名刽子手,双手紧握铡刀那粗如儿臂的黝黑木柄,虬结的肌肉瞬间坟起!他深吸一口气,眼中寒光一闪,双臂爆发出开山裂石般的力量!
“嘿——!”
一声沉雷般的吐气开声!
巨大的虎头铡刀,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呼啸,化作一道惨烈的、足以劈开一切罪孽的寒光,猛地落下!
“咔嚓——!!!”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仿佛朽木被巨斧劈开的脆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的声音——风声、怒吼声、呜咽声——都消失了。
只有那口沉重的铡刀,深深地嵌入底座,纹丝不动。
铡刀口下方,周扒皮那颗肥胖的头颅,已与身躯彻底分离。那双至死都圆瞪着、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怨毒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残留着最后一丝凝固的疯狂。断颈处,一股粘稠的暗红色液体,如同压抑了太久的污秽,瞬间喷涌而出,浸红了铡刀底座和下方的土地。
死寂。
刑场内外,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口染血的铡刀和那颗滚落脚旁的头颅,仿佛不敢相信那滔天的罪恶,真的在这一刻终结了。
短暂的沉寂之后,是巨大的、如同决堤洪水般的情绪释放!
“杀得好——!”
“娃儿们!你们看见了吗?周扒皮死了!”
“老天爷开眼啊!”
“陆青天!陆青天!”
哭声、喊声、欢呼声、叫好声…混杂着解脱的泪水与压抑太久的悲愤,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荒滩!许多人跪倒在地,朝着刑台方向磕头,朝着天空哭喊着自己逝去亲人的名字。赵大勇死死攥着儿子的腰牌,老泪纵横,仰天发出一声长啸,那啸声中充满了悲恸与一丝迟来的、血淋淋的慰藉。
陆明渊静静地站在监斩棚前,玄色官袍在寒风中纹丝不动。他深潭般的眸子扫过那染血的铡刀,扫过下方宣泄的百姓,最终落在沈清漪身上。沈清漪也正看着他,清冷的眸光深处,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和对这惨烈终结的悲悯。
“案犯周富贵,业已伏诛!”刑名师爷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震天的喧嚣,“案犯周妾芸娘,知情不举,助纣为虐,然念其最终首告有功,依律判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归籍!即刻押送!”
两名衙役上前,将早已吓得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芸娘拖了起来。芸娘目光呆滞,如同失了魂的木偶,被拖拽着经过刑台时,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口染血的铡刀和地上那颗头颅,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随即彻底瘫软下去,被衙役架着拖向远处等待的囚车。等待她的,是荒蛮边地的风沙和永世的放逐。
“幸存孩童,皆入济春堂!由沈氏清漪抚育教养,官府拨付钱粮,直至成人!”陆明渊的声音再次响起,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喧闹的人群。
济春堂的王伯、老嬷嬷,还有玲珑,立刻带着小豆子、石头和妞妞走上前来。玲珑眼圈红红的,紧紧拉着孩子们的手。小豆子看着刑台上那口巨大的、染血的铡刀,小小的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但眼中那深重的恐惧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空洞。石头和妞妞紧紧依偎在王伯和老嬷嬷怀里,把脸埋进大人的衣服里。
“孩子们,不怕了。”沈清漪走上前,蹲下身,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她伸出手,轻轻拂过小豆子冰凉的脸颊,“坏人都伏法了。以后,济春堂就是你们的家。”
小豆子抬起茫然的眼,看着沈清漪清冷却充满暖意的眸子,又看了看刑台上那口象征终结的铡刀,小小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地、重重地点了点头。石头和妞妞也怯生生地抬起头,看着沈清漪,眼中渐渐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谢沈姑娘!谢陆大人!”王伯和老嬷嬷老泪纵横,拉着孩子们就要跪下。
“不必如此。”陆明渊抬手制止,“好生照料他们。”
寒风卷过荒滩,扬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打着旋儿。刑场上空的铅云似乎更低了。就在这尘埃与悲欢交织的混乱时刻,一片薄薄的、边缘不规则的暗黄色纸片,如同被风从某个阴暗角落卷起,打着旋儿,飘飘荡荡,不偏不倚,正落在陆明渊脚前一步之遥的地面上。
陆明渊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他微微蹙眉,俯身拾起那张纸片。
纸片粗糙,似乎是某种祭祀用的粗糙黄裱纸。上面没有任何字迹,只印着一个极其简单、却透着一股诡异阴森气息的图案——两笔弯曲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简陋的、歪歪扭扭的轿子轮廓!轿子前方,用更粗的墨线画着两个如同鬼影般的人形轮廓,仿佛正在抬轿前行!
这图案…陆明渊瞳孔微缩!这绝非清河县常见的祭祀样式!其简陋扭曲的线条,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感。他立刻联想到卷五十五公堂上芸娘呈上的祭坛图,联想到“河神祭”!
沈清漪也看到了他手中的纸片,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凝重。她走上前,低声道:“这图案…透着一股邪气。像是…某种邪祀的信物?”
陆明渊将纸片捏在指尖,指腹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周围依旧沉浸在悲恸与宣泄情绪中的人群,试图找出纸片的来源。然而,人头攒动,悲声起伏,哪里还能分辨?
寒风呜咽着,卷起更多的尘土。那张印着诡异抬轿图案的纸片,如同一个不祥的预兆,静静地躺在陆明渊的掌心。周扒皮的鲜血还在铡刀下缓缓渗入冰冷的土地,幸存的孩子依偎在医者温暖的怀中,百姓的恸哭与宣泄仍在荒滩上回荡,而这片无声飘落的纸片,却像一道冰冷的裂缝,悄然嵌入了这刚刚尘埃落定的终结时刻,无声地指向了更深、更不可测的黑暗前方。
陆明渊将那纸片缓缓纳入袖中,深潭般的眸子望向铅云低垂的天际。铡刀落下,孽债已清?不,这仅仅是一个漩涡的平息,而更大的风暴,似乎正在这纸片飘来的方向,无声地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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