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春堂后院特意辟出的验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那具自镜湖捞起的女尸已被安置在一张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盖着一方粗糙的白布,只露出头部和那只曾紧握玉匣、现已僵硬青紫的手。浓烈的苍术、皂角燃烧后的气味混杂着石灰的干涩,试图压制那无孔不入的、甜腻中带着腐败的死亡气息,却只让室内的氛围更添几分诡异与压抑。
沈清漪独自立于床前,已褪去沾了湖水污渍的外衫,换上了一身更利落的素色窄袖衣裙。一条素白棉布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古井寒潭的眸子,此刻正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眼前一字排开的器皿。
白玉浅碟中,是从女尸喉部刮取的少许残留物;几个小瓷碗里,分别盛着用银针探取后以特殊药液浸泡过的样本;还有从女尸破烂嫁衣上提取到的些许可疑粉末。一旁的红泥小炉上,正文火煎煮着一种色泽清透的药液,散发出奇特的、能中和秽气的清香。
她的动作精准、稳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银针、玉刀、药匙在她纤白的手指间翻飞,每一次操作都极尽轻柔,避免破坏那本就微乎其微的证据。
时间在无声的检验中流逝。窗外的天光渐渐变得明亮,却丝毫驱不散这屋内的阴霾。
沈清漪的眉头越蹙越紧。
银针验毒,无异状。
常用解毒药液滴入样本,反应微弱,并非市面上常见的砒霜、鸩毒或蛇毒。
她尝试用金针刺激样本,观察其在不同温度下的色泽气味变化,又取来自己药箱中珍藏的几味能引发特定毒素反应的稀有药石进行测试…
结果依旧模糊不清。
那毒素极其诡异,性质似乎介于矿物与植物毒之间,毒性猛烈却又不留寻常痕迹,尤其是经过湖水长时间浸泡后,残留更是微乎其微。她只能凭借那一丝残存的、异常的清甜气息和尸体某些特定部位肌肉僵直痉挛的细微状态,判断其绝非寻常之物,更像是一种…失传已久、或者极为偏门古老的复合毒剂。
这种毒,她只在师父留下的某些极其艰深晦涩、记载着上古邪方与禁术的残篇孤本中,见过类似的描述,语焉不详,且解法多已失传。
竟会出现在镜湖边上,一个穿着嫁衣的陌生女尸身上?
沈清漪放下手中的玉杵,轻轻吁出一口气,白纱微微拂动。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挫败与更深的凝重。验不出具体毒源,便难以追踪来历,更无法判断下毒者的手段和目的。这无疑给本就迷雾重重的案件,又增添了一重诡谲的阴影。
“…小姐?”玲珑一直安静地守在门口,此刻忍不住小声开口,脸上满是担忧,“还是验不出来吗?要不…先歇歇?您都忙了大半天了…”
沈清漪微微摇头,目光再次落在那盖着白布的尸体上:“此毒古怪,非比寻常。需另寻他法。”
她沉吟片刻,道:“玲珑,去将我药箱最底层那个紫檀木小匣取来。里面有几页师父手录的《万毒札记》残篇,或许有所记载。”
“是,小姐。”玲珑连忙应声,快步走向隔壁房间。
就在这时,前堂济春堂正门方向,隐约传来一阵不同于往常的喧闹声,似乎聚集了不少人,议论纷纷,间或还有孩童的嬉笑声。
沈清漪并未在意,济春堂平日病人便多,今日或许是来了什么疑难杂症。她此刻全部心神都系在这奇毒之上。
然而,那喧闹声持续了好一阵,非但未减,反而有越来越大的趋势。隐约间,似乎听到有人在高声谈论着什么“神医”、“活神仙”、“药到病除”之类的话。
玲珑捧着那个紫檀木小匣子回来了,也听到了前堂的动静,好奇地侧耳听了听,嘀咕道:“奇怪,前头怎么这么闹?王伯都快忙不过来了吧…”
沈清漪接过匣子,正要打开,闻言动作微微一顿。济春堂是医馆,讲究的是清净,如此喧哗,确实异常。
“去看看怎么回事。”她吩咐道。
“哎!”玲珑早就好奇了,立刻像只小鹿般轻巧地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玲珑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脸上带着惊奇又兴奋的神色:“小姐小姐!前头来了个怪人!是个特别年轻特别好看的游方郎中,在咱们济春堂斜对面的街口摆了个摊子,说是免费义诊,手法可神了!”
沈清漪抬眸,眼中露出一丝询问。
玲珑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就看见他拿出几根长长的金针,那么长!”她夸张地比了个长度,“隔着衣服就往一个咳得快断气的老丈背心扎了一下,那老丈立马就不咳了!还有一个壮汉抱着肿得跟馒头似的脚过来,他也不知道用了什么药粉,兑水一搅和,让人喝下去,不到一炷香,那肿就消了一半!现在街坊们都围着他,都快把他那摊子挤塌了!”
游方郎中?免费义诊?手法神奇?
沈清漪微微蹙眉。江湖术士故弄玄虚者甚多,但听玲珑描述,又似乎真有几分本事。
“他还说什么了?”沈清漪问。
“哦!对了!”玲珑猛地想起来,“我挤进去的时候,正好听见他在跟人闲聊,说起什么…古时候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毒药,说什么有些毒不是用来立刻毒死人的,而是…而是什么‘锁魂牵丝’,能让人的身子慢慢僵掉,但心里头明白,最后死得像个提线木偶…”玲珑努力回忆着那些对她而言颇为拗口的词,“还说这类毒大多失传了,配方复杂得很,都记在一些快烂掉的古书里…”
沈清漪的心猛地一跳!
锁魂…牵丝…?
身子僵硬…心里明白…
这描述,与她方才验尸时察觉到的、女尸部分肌肉异常僵直的状态,以及那诡异毒素难以察觉的特性,竟有几分隐隐的吻合!
难道那游方郎中,竟会知晓此类古毒?
她豁然起身,也顾不得那紫檀木匣了,沉声道:“走,去看看。”
济春堂前堂果然比平日拥挤许多,不少病患甚至伙计都心不在焉,频频向外张望。王伯忙得满头是汗,见到沈清漪出来,连忙道:“沈姑娘,您看这…”
沈清漪微微摆手,示意无妨。她步履不停,带着玲珑径直走出济春堂大门。
只见斜对面的街口,果然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人群中央,支着一个简陋的布幡,上书“悬壶济世”四个大字,笔力倒是颇为潇洒。
布幡下,一张小案,一方矮凳。
凳上坐着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年轻男子。
第一眼望去,便是“耀眼”。
并非因他穿着多么华贵——那月白长衫料子虽好,却已是半旧,袖口甚至带着些许风尘仆仆的痕迹。也并非因他容貌如何俊美无俦——诚然眉目如画,鼻梁高挺,唇角天然微扬带着三分笑意,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周身那股洒脱不羁、悠然自得的气度。
他正为一个老妇诊脉,手指修长干净,神态轻松写意,仿佛周遭的喧闹拥挤都与他无关。偶尔抬头与旁人笑谈几句,声音清朗悦耳,如春风拂过。
“…您老这是陈年风湿,遇寒则痛,非一日之功。我给您写个方子,不难找药材,回去照方煎服,睡前以药渣热敷膝头,持续一月,当有缓解。”他边说边提笔挥就一张药方,递给老妇,分文不取。
老妇千恩万谢地走了。
立刻又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挤上前,焦急道:“郎中先生,您刚才说的那种古毒,真的无药可解吗?要是…要是不小心中了…”
那白衣郎中——苏墨白,闻言微微一笑,笑容如阳光破开云层,引得周围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都红了脸。他一边示意妇人将孩子的手腕放平,一边看似随意地答道:“大嫂莫慌,那都是古籍里记载的稀罕物,寻常人一辈子也碰不上。我也是早年游历西域时,在一处荒废的古庙残碑上见过几句记载,说是名为‘牵机引’,中毒者肢体渐僵,宛若木偶,意识却清明,最终在极度清醒中痛苦而死…啧啧,说来也是残忍。解药嘛…碑文残破,只隐约提到需以极寒之地的某种雪莲之心为引,再佐以…”
他的话语轻松写意,仿佛只是在闲聊一桩奇闻异事,却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敲在刚刚挤到人群外围的沈清漪心上!
牵机引!
肢体渐僵,意识清明!
雪莲之心为引!
每一点,都与她的推断和那女尸的状况严丝合缝!甚至提供了更具体的名称和解毒线索!
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还是…
沈清漪清冷的眸光骤然锐利,穿透人群,牢牢锁定了那个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神秘的游方郎中。
苏墨白似乎察觉到了这道与众不同的注视,正在写药方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迎上了沈清漪的视线。
四目相对。
他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化为一种毫不掩饰的、带着纯粹欣赏与好奇的明亮笑意,对着沈清漪,微不可查地颔首致意。
仿佛在说:终于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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