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纱镇的石板路总带着股草木香。穿镇而过的溪水边,两家布行隔街对望着,像两只并立的喜鹊。李达的“固本堂”在东头,门楣上挂着块老匾,漆皮掉了些,倒透着股安稳;张康的“通源号”在西头,新漆的朱门亮得晃眼,门板上还刻着缠枝莲,一看就透着精明。
入夏的日头毒得很,两家后院都成了花团锦簇的世界。固本堂的后院里,靛蓝的粗布、杏黄的绸缎、月白的细麻,顺着竹竿一溜排开,风一吹,像铺开的晚霞。李达站在竹梯上,正把一匹刚染好的湖蓝杭绸挂得更高些,鼻尖上的汗珠子滚到胡子里,他也不擦,眼睛只盯着天上的云——那云白得发脆,像刚弹好的棉絮,看着厚实,却飘得极快。
“东家,该开秤了。”伙计小三子挎着算盘进来,裤脚沾着些靛蓝的水渍,“今早码头的王掌柜说要十匹蓝布,给船上的伙计做号服。”
李达从竹梯上下来,脚刚沾地就打了个愣:“今儿不开门了。”他指着满院的布匹,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线,“你去库房把那批楠竹篾子搬出来,再叫上账房先生,所有人都动手,编雨棚。”
小三子手里的算盘“啪嗒”掉在地上:“东家,这日头毒得能煎鸡蛋,编啥雨棚?耽误了生意,张掌柜又该笑话咱了。”
“笑话就笑话。”李达弯腰捡起算盘,指节敲着竹杆,“你没看天边的云?看着白,边缘都发灰了。去年端午前也是这样,日头刚落就下了场瓢泼雨,陈记染坊的半院子布都泡了汤,到现在还堆在库房里发霉。”他往院里的老榆树下蹲,捡起片叶子,“这叶子背面发潮,是要变天的兆头。”
固本堂关了门的消息,像长了脚的风,没半个时辰就飘到了通源号。张康正趴在柜台前点银子,铜钱在桌面上码成小山,阳光从窗棂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李达是疯了?”张康把银子往钱柜里一摔,响声震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昨儿还跟我抢城西布庄的生意,今儿就关起门来编什么劳什子雨棚?”
小伙计蹲在门槛上啃西瓜,吐出的籽溅在青石板上:“我瞅着固本堂的人都在院里忙活呢,竹篾子堆得跟小山似的,李掌柜亲自上手,编得还挺带劲。”
张康“嗤”地笑出声,抓起块西瓜往嘴里塞,红瓤汁顺着下巴滴在算盘上:“真是个榆木脑袋!这时候正是收夏布的好时节,各村的绣娘们都等着新布做肚兜,他倒好,放着银子不赚,跟几根破竹子较劲。”他把瓜皮往墙角一扔,拍着小伙计的肩膀,“去,把染坊的伙计都叫回来,加把劲赶工!库房里的白坯布全拿出来染,靛蓝的、月白的、水红的,越多越好。他李达不做生意,正好,这镇上的买卖,咱通源号全包了!”
通源号的门楣上挂起了“大酬宾”的红绸,张康亲自站在门口吆喝,嗓门亮得像铜锣:“新染的夏布,比固本堂便宜两文钱!绣娘用了都说好,不褪色、不变形!”过往的行人果然都往这边涌,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染坊的烟囱冒着黑烟,蒸布的蒸笼“呜呜”地响,后院的竹竿上,新染的布匹挂得密密麻麻,像一片流动的彩云。
张康看着这热闹景象,心里头美得像喝了蜜。他站在台阶上,望着斜对过紧闭的固本堂大门,忍不住朝地上啐了口:“守着老规矩当宝,迟早喝西北风去。”
固本堂里,却是另一番光景。李达光着膀子,脊梁上的汗珠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手里的竹篾子在他指间翻飞,像条灵活的蛇。账房先生是个戴眼镜的老秀才,平日里捏惯了毛笔,这会儿编得手忙脚乱,竹篾子在手上划了道口子,他往嘴里一吮,又接着编:“李掌柜,您说这雨真能来?我昨儿看黄历,说是‘黄道吉日,宜开市,忌沐浴’呢。”
“黄历能比老天爷准?”李达把编好的雨棚往竹竿上搭,尺寸刚合适,“前年我去苏州进货,也是这般好天,船行到太湖中间,说变脸就变脸,暴雨裹着冰雹砸下来,没来得及收的绸缎全泡了汤,赔了整整三个月的利钱。”他用麻绳把雨棚的边角扎紧,“那船老大说,跑船的人,眼里不能只看浪花,得看云头;做买卖的人,不能只盯着银子,得想着后路。”
竹篾子在阳光下泛着青,编好的雨棚像一张张巨大的伞,整整齐齐地码在屋檐下。小三子累得直喘气,蹲在井边打水喝,忽然指着天上喊:“东家,您看!”
众人抬头,只见刚才还白得发脆的云,这会儿竟像被墨汁染过似的,一层层往一块儿堆,太阳躲在云后,只透出点昏黄的光,风也变了向,带着股潮湿的土腥味,吹得院墙上的爬山虎“沙沙”响。
“加紧些!”李达把最后一根麻绳系紧,“这雨怕是来得急。”
果然,未时刚过,天边就滚过一声闷雷,像有谁在云层里敲大鼓。起初只是掉了几滴雨点子,砸在青石板上,洇出几个深色的圈。张康在通源号里正数着银子,听见雷声,探头往天上看了看,撇撇嘴:“雷声大雨点小,吓唬谁呢。”
可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打在布庄的幌子上,发出“咚咚”的响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雨就下成了瓢泼似的,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溪水瞬间涨了起来,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岸边的石阶。
“不好!”张康这才慌了神,踩着桌子往窗外看,后院里的布匹早被淋得湿透,靛蓝的水顺着布角往下淌,在地上汇成一条条小河,新染的水红绸子泡在水里,颜色褪得像块抹布。“快!快收布!”他顾不上穿鞋,光着脚就往后院跑,小伙计们也跟着涌出去,可雨太大了,刚抓住竹竿,就被淋成了落汤鸡,手里的布滑溜溜的,怎么也抓不住。
更要命的是,风也越来越大,挂着布匹的竹竿被吹得东倒西歪,“咔嚓”一声,最粗的那根竹竿断了,上面挂着的十几匹夏布全被卷进了雨里,顺着水流往溪里漂。张康急得直跺脚,想去捞,刚迈出两步就被风刮得后退了几步,眼睁睁看着那些布料像被撕碎的云彩,很快就没了踪影。
而街对面的固本堂,此刻却静悄悄的。李达指挥着伙计们,把编好的雨棚顺着竹竿往上拉,竹篾子撑起的棚子像一把把巨伞,严严实实地罩住了所有布匹。雨点打在雨棚上,发出“噼啪”的响声,却连一丝水花都溅不到布上。老榆树下,小三子正往炉子里添柴,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开着,飘出阵阵姜茶的香味。
“东家,您这招真神!”账房先生捧着姜茶,眼镜片上沾着水汽,“刚才看见通源号那边乱成一锅粥,张掌柜的脸都白了。”
李达喝了口姜茶,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肚子里:“咱不是盼着谁倒霉,是这世道的理儿就是这样——晴天得防着雨天,顺境得想着难处。《朱子家训》里说‘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老祖宗的话,错不了。”他望着窗外的雨帘,声音轻得像被风吹起的布角,“做布行的,得懂布的性子,更得懂天的脾气。布怕潮,人怕懒;天会变,日子也会变。”
雨下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傍晚才渐渐小了。通源号的伙计们披着蓑衣,在泥水里捞那些泡得发胀的布匹,靛蓝的水染蓝了半条街的雨水,看着像条哭蓝了的河。张康蹲在门槛上,手里攥着块泡得发涨的夏布,布面起了层白霜,一扯就破。他望着对面固本堂的雨棚,那些棚子在夕阳下泛着暖黄的光,像一只只安稳的船。
第二天一早,固本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李达站在门口,把雨棚收起来,露出底下干干净净的布匹,阳光照在上面,像撒了层金粉。小三子站在台阶上吆喝:“新染的夏布,干爽得很,快来瞧嘞!”
通源号却关了门。张康在院里搭起了架子,把泡坏的布匹一条条挂起来,风一吹,像挂了满院的破旗子。他蹲在地上,看着那些缩水变形的布料,忽然想起小时候,娘总在晴天让他把柴火搬到屋檐下,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时候他嫌娘啰嗦,现在才明白,那些被自己当成啰嗦的话,原是最实在的理儿。
几天后,浣纱镇的布市上,人们都在说固本堂的李掌柜会看天,通源号的张掌柜吃了亏。只有老街上的王裁缝,坐在自家铺子里缝衣裳,对着徒弟叹气道:“哪是会看天?是会做人。这世上的祸事,多半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自己攒出来的;福气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是自己攒出来的——一厘一厘的谨慎,一寸一寸的打算,攒着攒着,就成了能遮风挡雨的屋檐。”
徒弟似懂非懂,手里的针线却不敢停。窗外,固本堂的伙计正把晒干的雨棚收进库房,竹篾子碰撞的声音,清脆得像串珠子,在浣纱镇的风里,滚出老远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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