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江南的雨下得缠绵,像扯不断的丝线。镇子东头的私塾里,两个年轻书生正收拾行囊,竹箧里叠着浆洗挺括的蓝布长衫,砚台用棉纸裹了三层——他们要上京赶考了。
高个子叫李松,生得浓眉大眼,走路带风,笑起来能听见喉咙里的爽朗。矮个子是张砚,白净面皮,说话总带着点斟酌,看人时眼睛微微眯着,像在琢磨什么深意。俩人同岁,同拜一个先生,书读得不相上下,连先生都说:“今年秋闱,咱这镇子的光彩,怕是要落在你俩身上。”
出发那天,先生送了他们到渡口,临上船塞了两包桂花糕,叹道:“路上当心,凡事放宽心些。”李松拍着胸脯应:“先生放心,我准给您捎个捷报回来!”张砚则低头给先生作揖,声音细细的:“学生定当尽力。”
船行三日,换了马车,一路向北。晓行夜宿,倒也平顺。这日午后,马车过了片林子,车夫说前头有段路不好走,让他们下来步行。林子里的树长得密,阳光漏下来,在地上织出斑斑驳驳的网,空气里飘着腐叶和青草混在一块儿的味儿。
李松正跟张砚说昨儿夜里读的策论,忽听头顶“扑棱”一声,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俩人同时低头——脚边躺着只灰扑扑的小鸟,翅膀还抽搐了两下,转眼就不动了,眼睛圆睁着,像颗没光泽的黑豆。
李松“咦”了一声,蹲下身看了看。“怕不是撞着树了?”他伸手拨了拨鸟的翅膀,羽毛软软的,“可惜了,这么小的鸟儿。”说着直起身,往旁边挪了挪脚,“走吧,天快黑了,得赶在关门前到前头的驿站。”
他迈开步子,走了两步,回头见张砚还愣在原地,眉头拧成个疙瘩,盯着那只死鸟出神。“怎么了?”李松喊他。
张砚猛地打了个哆嗦,像是刚从梦里醒过来,脸色白了几分。“你看……”他声音发紧,指着地上的鸟,“它落在这儿了。”
“落就落了呗,山里鸟多,难免有不小心的。”李松觉得他有点奇怪。
“不是……”张砚的喉结动了动,声音压得更低,“‘落’……‘落第’的‘落’啊。”
李松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这脑子,怎么拐到这儿去了?一只鸟而已,跟考试有啥关系?”
张砚却没笑,嘴唇抿成条直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鸟,又抬头看了看天,像是在找什么征兆。“你想啊,咱们这是去赶考,路上撞见鸟从树上掉下来……这不是提醒我……”他没说下去,但眼里的慌神藏不住。
“别瞎琢磨了。”李松拉了他一把,“先生说了,放宽心。走了走了。”
张砚被他拽着走了几步,还不住地回头看那只死鸟,脚步拖拖拉拉的,像灌了铅。林子里的风一吹,树叶“沙沙”响,他觉得那声音都像是在说:“落第喽,落第喽。”
那天晚上,他们住在驿站的通铺。李松倒头就睡,打呼声均匀。张砚却睁着眼睛,盯着房梁上的蛛网,脑子里全是那只死鸟。他想起五岁那年,跟娘去庙里烧香,一只麻雀撞在香炉上,当天下午他就摔断了腿;又想起去年乡试,考前梦见自己掉井里,结果真差了三分——这么一想,那只鸟的“预兆”就越发清晰了。
“完了,这次肯定考不中。”他翻了个身,胸口闷得发慌。隔壁床的考生在打呼噜,他觉得那声音像“落第”的鼓点;窗外的虫鸣,听着也像“考砸”的调子。他摸出枕头下的《论语》,想读两句定定神,可眼睛在字上滑来滑去,一个也没看进去,满脑子都是放榜时自己名字找不到的样子,先生失望的脸,镇上人背后的议论……越想越怕,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还梦见那只死鸟扑棱着翅膀,往他考卷上落。
第二天上路,张砚的话更少了。李松跟他说考题趋势,他嗯嗯啊啊地应着,眼神飘忽地落在路边的石头、树枝上,像是总在找不吉利的兆头。看见断了的树枝,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半途而废’吗?”听见乌鸦叫,更是直嘬牙花子:“晦气,太晦气了。”
李松看他这样,劝了两回:“你这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呢。鸟死了就是个意外,哪来那么多说道?”
张砚摇摇头,苦笑:“你心大,不懂。有些事儿,由不得你不信。”
一路这么磨磨蹭蹭,总算到了京城。贡院附近的客栈早就住满了,他们找了家离着不远的小客栈,一间房两张床,倒也清静。
到了京城,本该是埋头苦读的日子。李松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在院子里背《策论精选》,上午温书,下午去茶馆听人聊时政,晚上回来整理笔记,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总带着股劲儿,像棵往天上蹿的竹子。
张砚呢?他也想好好读书,可那只死鸟总在眼前晃。坐在桌前,铺开卷子,笔尖悬着,半天写不出一个字。耳朵尖得很,隔壁有人咳嗽,他想:“这是‘咳(坷)坷绊绊’的意思?”街上卖糖葫芦的吆喝,他听着像“输喽输喽”。有时候好不容易静下心读几行,冷不丁想起那只鸟,心就“咚”地沉下去,像掉了块石头,什么思路都断了。
他开始失眠,眼圈熬得发黑,吃饭也没胃口,一碗粥扒拉半天。有回李松买回来两个肉包子,递给他一个,他咬了一口就放下了:“吃不下,总觉得堵得慌。”
“你这是给自己找罪受。”李松看着他日渐憔悴的脸,急得直皱眉,“咱们来京城是干啥的?是考试!不是来想那些有的没的!”
张砚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啊,可控制不住。那鸟……总在我脑子里飞。”
考试前三天,张砚发起低烧,头晕乎乎的。李松去药铺给他抓了药,熬好了端给他,劝道:“你就当那鸟是来给你报喜的,‘落地生根’,说明你这次能稳稳当当中了,不行吗?”
张砚苦笑:“哪有那么好的事儿……”他喝了药,蒙着被子躺了一天,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先生的期待,一会儿是爹娘的笑脸,一会儿又是那只死鸟圆睁的眼睛。
终于到了考试这天。天还没亮,贡院门口就挤满了考生,灯笼晃得像片星星海。李松检查了三遍考篮:笔墨、干粮、准考证,一样不缺。他拍了拍张砚的肩膀:“别想了,好好考,我在里头等你好消息。”
张砚点点头,手却抖得厉害,抓着考篮的带子,指节都发白了。进了考场,找到自己的号房,坐下时,膝盖还在打颤。监考官喊“发卷”,他接过卷子,眼睛扫过去,那些字明明都认识,凑在一块儿却像天书。
他深吸一口气,想:“别慌,先做会的。”可笔尖刚碰到纸,脑子里“嗡”的一声,那只死鸟又冒出来了——灰扑扑的,躺在林子里,翅膀歪着。“落第”两个字像块石头,砸得他头直发懵。
这道题……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怎么想不起来了?他抓着头发,额头上全是汗。旁边号房的考生“沙沙”地写着,那声音听着格外刺耳,像在催他:“来不及了,你考不上了。”
他逼着自己往下看,可眼睛里的字都在打转,心里的慌像潮水似的涌上来,把所有的学问都淹了。他想起小时候掉井里的梦,想起断了的树枝,想起乌鸦的叫声……原来这些都是预兆啊,他早该知道的。
这么一来二去,时间就溜走了。交卷的时候,他的卷子大半还是空白的,墨迹被眼泪晕开了一小块,像个没写完的句号。
李松走出考场时,脚步轻快。他觉得题目虽难,但平时的积累都用上了,写得还算顺。看见张砚失魂落魄地站在墙根下,他就知道不妙。“考得咋样?”
张砚摇摇头,眼圈红了:“考砸了……那鸟说得对,我果然落第了。”
李松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放榜那天,贡院外墙下挤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踮着脚的、踩着凳子的,人声鼎沸。李松挤进去,顺着榜单一行行看,看到中间时,眼睛一亮——“李松”两个字清清楚楚地写在那里,红笔圈着,像朵盛开的花。
他挤出人群,心里头像揣了只欢腾的小鹿,想赶紧把好消息告诉张砚。可找了半天,才在街角的柳树下看见他。张砚蹲在地上,背对着人群,肩膀一抽一抽的。
李松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张砚回过头,脸上全是泪:“我找了三遍,没有我的名字……真的没有……”
“我中了。”李松的声音有点涩。
张砚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恭喜你……你看,我说吧,那鸟就是冲我来的。”
李松叹了口气,在他身边蹲下:“张砚,你真觉得是那只鸟的错?”
张砚抬头看他,眼里满是茫然:“不然呢?那么巧,偏偏在咱们赶考的路上……”
“巧的不是鸟,是你的心。”李松望着远处喧闹的人群,声音慢慢的,“那天看见鸟死了,我只当是个意外,该赶路赶路,该读书读书。可你呢?你把它当成了‘落第’的预兆,从那天起,你就没真正安心过。你总在想‘考不上怎么办’,总在找不吉利的证据,那些学问早就被你的胡思乱想挤跑了,还怎么考得好?”
张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出声。
“先生早就说过,‘心乱了,啥都乱了’。”李松继续说,“那鸟本身没什么意思,是你自己给它安了‘落第’的意思。就像这街上的人,有人听见卖花的吆喝,想的是‘春光大好’;有人听见,想的是‘花钱买罪受’。事儿还是那事儿,不一样的是心里的念头。”
张砚低下头,看着地上的泥点子,半天没说话。风吹过柳树,叶子“哗哗”响,像在替他叹气。他想起这些天的煎熬,想起考场上的慌乱,想起那些被“落第”两个字搅得一团糟的日夜——好像……真的是自己把自己困住了。
后来,李松衣锦还乡,先生拉着他的手,笑出了眼泪。张砚留在了京城,找了个书馆抄书,一边糊口,一边继续读书。第二年春天,他又路过那片树林,特意停下来看了看,林子里的鸟叽叽喳喳地飞着,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亮堂堂的。
他站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原来那片林子,从来就没有什么预兆,只看你带着什么样的心思走进来。
这世上的事儿啊,本就没什么绝对的好坏。你心里装着阳光,走在哪儿都觉得亮堂;你心里堆着乌云,再晴的天也觉得憋闷。就像那只死在路途中的小鸟,在李松眼里,是生命的偶然凋零;在张砚眼里,却是命运的无情暗示。
说到底,困住人的从来不是事儿,是自己那颗不肯放宽的心。你对着镜子笑,镜子里的人就笑;你对着镜子皱眉,镜子里的人也皱眉。这世间百态,不过是你内心的一面镜子——你是什么样,你的世界就是什么样。
后来张砚又考了两年,终于中了。放榜那天,他特意买了只鸟笼子,去郊外放飞了一只小鸟。看着鸟儿冲上云霄,他站在阳光下,笑得格外敞亮。他终于明白,当年绊住他的不是那只死鸟,是自己心里的那道坎。跨过去,天就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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