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太湖县的金龙山,秋阳漫过塔纳庵的飞檐时,总能看见石阶上坐着个老和尚。他穿件灰布僧衣,袖口磨得发毛,补丁摞着补丁,倒像件绣了暗花的老物件;脚上一双草鞋,草绳勒着脚踝,露出的脚背爬满皱纹,却透着股结实的红。
这便是觉定法师,当地人都喊他老师公。84岁的人了,还天天清晨扛着锄头下地,傍晚坐在庵门口的老樟树下翻佛经。有娃娃凑过来问:老师公,您这草鞋都磨出洞了,咋不换双新的?他眯眼笑,指节敲敲鞋帮:这鞋跟我四十年了,脚认它,它也认路哩。
这话要从七十年前说起。
一、北中镇的放牛娃,佛前那炷没灭的香
觉定法师俗家姓陈,叫多兴。1939年生在太湖县北中镇,那地方山高林密,是禅宗二祖慧可、三祖僧璨驻锡过的地儿。村口老槐树下常有人讲古:当年二祖断臂求法,就在这附近的山坳里。陈多兴打小就听这些,跟着奶奶去村口的小庙烧香,别的娃子偷供桌上的果子,他蹲在蒲团前看香炉里的烟,看它慢慢飘,慢慢散,能看半个时辰。
命苦。他五岁那年,爹在山里采药摔没了,娘抱着他坐在门槛上哭,哭到月亮爬上山头,他扯着娘的衣角说:娘,我给你捶背。那天正好有个云游和尚路过,灰衣灰帽,背着个旧经箧,站在院墙外看了他半晌,临走时摸了摸他的头:这娃子,眼亮得很,跟佛有缘。
娘没把这话当回事,只盼着他长大能扛犁耕地。可陈多兴心里记着那和尚的话,放学路上绕去小庙,帮老和尚扫地、劈柴,老和尚念经时,他就坐在旁边听,听不懂词,却爱那调子,像山涧水淌过石头,清清爽爽。
14岁那年,娘得了场病,咳得直不起腰,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买副草药的钱都没有。陈多兴跪在小庙的佛前,磕了三个响头:佛祖要是能让俺娘好起来,俺就出家侍奉您。
过了些日子,娘的病竟真轻了些。他跟娘说要出家,娘抱着他哭了半宿,终究是松了手:你心诚,娘不拦你。北中镇的正觉寺,老方丈给他剃度时,说:从今往后,你就叫觉定吧,觉悟本心,定而不乱。
头两年,他还常回村帮娘干活。天不亮就起身,从寺里走十几里山路回家,帮娘挑水、种红薯,太阳落山前再赶回寺里做晚课。娘总塞给他两个热红薯,他揣在怀里,一路走一路焐着,到寺里分给小和尚们吃。
二、 arm上的肉,娘嘴里的汤
变故是在他16岁那年。
开春时,娘突然病倒了,躺床上起不来,水米不进,眼窝凹得像两口小井。觉定请了村里的老郎中,郎中摇着头说:元气亏得太狠,怕是熬不过这几天。他跪在娘的床边,握着娘冰凉的手,眼泪砸在娘的手背上。
半夜里,娘迷迷糊糊睁开眼,嘴唇动了动,他凑过去听,才听清娘说:想......想喝点肉汤......
山里哪有肉?那会儿兵荒马乱的,野兔子都藏得深。觉定在屋里转了三圈,看着佛龛上的菩萨像,突然咬了咬牙。他找出娘纳鞋底用的针,在火上烤了烤,又找块干净的布,咬着牙往自己左胳膊上划了一下——不疼,只觉得血热乎乎地涌出来。他割下一小块肉,指甲盖那么大,飞快地用布裹住胳膊,转身去灶房。
锅里添了点山泉水,放了把米,把那块肉切碎了扔进去,慢慢熬。火光照着他的脸,胳膊上的疼一阵阵钻心,他却直盯着锅里的汤,盼着快点熬好。汤熬得稠稠的,他盛在粗瓷碗里,吹凉了,用小勺一点点喂给娘。
娘喝了两口,眼睛亮了些,又喝了几口,竟能轻声说话了:多兴......这汤......香......
那天后,娘竟慢慢能吃饭了。过了半个月,居然能下床走路。觉定胳膊上的伤结了疤,娘看见时问他咋回事,他笑着说:砍柴时不小心划的,不碍事。这疤后来跟着他一辈子,像枚小小的印记,藏在僧衣袖子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夜的月光有多凉,锅里的汤有多暖。
后来他才知道,《贤愚经》里有佛祖前世舍身饲虎的故事,三太子见母虎饿极了要吃小虎,便舍了肉身喂虎。他总说自己不敢跟佛祖比,俺就想让娘活着,娘活着,俺心里就有根。
三、火里抢经,泥里攒钱
1966年,正觉寺遭了大火。
那天风大,火苗从西厢房窜起来,转眼就舔上了大殿的梁。和尚们都往外跑,觉定却往藏经楼冲——楼里存着几箱老佛经,是老方丈传下来的,有手写的《金刚经》,还有本翻得卷了边的《楞严经》。
别去!要塌了!有人拉他,他甩开手,一头扎进烟里。藏经楼的木楼梯烧得响,他抱起最上面的箱子,烫得手直抖,转身往外跑。刚跑出楼门,一声,横梁塌了,烟尘扑了他满脸。
他蹲在地上咳,怀里的箱子紧紧抱着,像抱着块暖玉。那天他抢出了三箱经,胳膊被烧伤了,留了片红疤,他却摸着经卷笑:经在,佛就在。
后来寺里住不了,他回了村,跟着生产队下地干活。白天挣工分,晚上就着煤油灯翻那些抢出来的经,纸页被火燎了边,他就用浆糊小心翼翼粘好。有回队长看见,骂他不务正业,他不吭声,第二天干活更卖力,挑粪时比年轻小伙挑得还多。
他心里憋着个念想:要把寺再建起来。
从那会儿起,他就没穿过新鞋。19岁时买的一双胶鞋,成了,只有走亲戚、去县城时才穿,平时就穿自己编的草鞋。草是山上割的龙须草,晒干了,用木槌捶软,再搓成绳,一编就是大半天。一双草鞋穿半个月,鞋底磨穿了,就再编层草垫补上。
僧衣也是那件,灰布的,穿了四十年。袖口磨破了,就剪块旧布缝上;领口松了,就用线勒紧点。有人送他新布,他婉拒了:这衣跟我久了,知道我冷暖和,新的反倒生分。
1979年,政策松了,太湖县又能信佛了。觉定揣着攒的钱——都是干活攒下的,一分一分攒的,还有帮人看风水、挑草药挣的——开始找地方建寺。他背着干粮满山转,走了半个月,脚磨出了泡,草鞋换了三双。
有天夜里,他梦见观世音菩萨站在黑石山的山顶,笑着对他招手。第二天他就往黑石山去,爬了三个时辰,到山顶一看,愣住了——山坳里有两座旧庵堂的地基,石头垒的,还没塌。
就是这儿了。他蹲在地基上,摸了摸石头,凉丝丝的,塔纳庵,就迁到这儿来。
四、八十岁扛锄头,一颗心装着全村
重建塔纳庵,难。
没钱,请不起工匠,觉定就自己干。他拿着老尺子丈量,画出地基图,一笔一笔描;没石头,就带着几个信众去山里抬,八十斤的石头,他跟年轻人一起扛,腰累得直不起来,晚上贴块膏药,第二天接着干。
2007年,庵总算建成了,花了二十万。钱是他攒的,加上信众捐的,一分一分凑的。大殿的梁是他亲自选的木头,柱子是他盯着立起来的,连香炉都是他蹲在泥里捏的——用山上的红泥,掺了碎稻草,捏成圆的,晒干了,再用桐油刷一遍。
庵建好了,他却没闲着。八十多岁了,还天天下地。庵旁边开了片菜地,种着青菜、萝卜,还有娘爱吃的红薯。他说:自己种的菜,吃着踏实,还能分给村里人。
村里有个张老太,60多岁,儿子没了,儿媳走了,带着个两岁的小孙子,日子过得难。有回觉定路过她家,看见祖孙俩在啃冷红薯,小孙子冻得直哭。他心里一酸,转身回庵里,把自己攒的二十块钱塞给张老太,又抱来一捆柴:烧点热汤喝,别冻着娃。
从那以后,他常去帮张老太。春天帮着种玉米,夏天帮着收麦子,秋天把自己种的红薯送过去一篮子。小孙子渐渐大了,喊他觉定爷爷,他听着,眼睛笑成了缝。
村里谁有难处,他都帮。李家媳妇生娃没钱,他送去攒的鸡蛋;王家老头生病,他上山采草药;有娃上学交不起学费,他把政府给的补助拿出来。有人说他,他笑:佛祖说慈悲为怀,慈悲不是挂在嘴上的,是帮人解了难,心里才舒坦。
现在塔纳庵有了几个年轻弟子,跟着他学佛、种地。弟子们劝他:师父,您年纪大了,歇着吧。他摆摆手:歇啥?地里的菜要浇水,经要念,娃们要教——活着一天,就多干点,干着才像活着。
五、老樟树下,草鞋映着月光
秋夜的金龙山,很静。
觉定法师坐在庵门口的老樟树下,手里拿着双没编完的草鞋,月光洒在他身上,僧衣的补丁像撒了把碎银。弟子们围过来,听他讲过去的事。
这鞋啊,他拿起身边的胶鞋,鞋帮磨得发亮,穿了四十年,底换了三次,还能穿。物件跟人一样,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忠。
师父,您割肉救母,不疼吗?有小弟子问。
他摸了摸胳膊上的旧疤,笑了:疼啊,可一想到娘能喝口汤,就不觉得疼了。人这心啊,装着疼,就忘了疼;装着别人,就忘了自己。
远处村里传来狗吠,近处虫鸣唧唧。老樟树叶沙沙响,像在应和他的话。他把编了一半的草鞋放在石桌上,站起身,往大殿走:该做晚课了。
弟子们跟着他,看他的背影在月光里轻轻晃。草鞋踩在石阶上,没声响,却像踩在每个人心里——那脚印里,有孝,有诚,有坚守,还有一颗暖了太湖几十年的佛心。
有人说,觉定法师这辈子太苦,穿破鞋,着旧衣,劳心劳力。可他自己不觉得。他说:苦啥?娘活过,经保住了,寺建起来了,村里人能笑着跟我打招呼——这都是甜。
月光漫进大殿,照在他翻经的手上。那双手,粗糙,布满老茧,却把日子过得像经卷上的字,朴拙,却有千钧重。而那双穿了四十年的鞋,就放在殿门口,鞋尖朝着山外,像在说:路还长,只要心定,草鞋也能走出坦途;只要心暖,旧衣也能裹住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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