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钟声浑厚悠长,在巍峨的大明宫上空久久回荡,却驱不散含元殿内那令人窒息的余震。
沈砚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林岚身上,才勉强支撑着走下那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玉阶。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内衫,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有无数细小的刀片在肺腑间刮擦。殿前广场的青石板路在眼前微微晃动,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再撑一撑,”林岚的声音低而稳,紧贴着他臂膀的支撑没有丝毫晃动,“车就在前面。”
她的声音像是一根定海神针,勉强稳住了他摇摇欲坠的神魂。沈砚几乎是闭着眼,任由她半扶半抱地将他塞进等候在宫门外的青幔马车。厚重的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探究的、震惊的、幸灾乐祸的无数目光,也仿佛隔绝了那金砖大殿带来的无形重压。沈砚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一松,重重靠向车壁,剧烈地呛咳起来,每一次震动都牵扯得胸前剧痛,喉间弥漫开熟悉的铁锈味。
林岚迅速摸出帕子捂在他唇边,另一只手已熟练地按上他腕间寸关尺。指尖传来的脉象虚浮紊乱,如同风中残烛,让她本就紧锁的眉头拧得更深。
“别说话。”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迅速从随身药囊中捻出一枚乌黑的药丸,不由分说塞进他口中,“含着。”
药丸入口即化,一股强烈的辛辣苦涩瞬间冲上头顶,却也奇迹般地暂时压下了那股翻涌的血气。沈砚喘息着,努力平复呼吸,抬眼看向她。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狼狈的身影,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退的红痕——那是方才殿上强忍的泪水痕迹。
“方才……吓着你了?”他哑声开口,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林岚替他擦拭唇角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去了所有情绪:“下次找死,提前说一声。”语气是惯常的冷硬,可那微微发颤的尾音却泄露了天机。她猛地别过头,望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宫墙和朱雀大街攒动的人头,只留给他一个紧绷的侧影。“金殿之上,陛下面前……拒婚尚主,剖白心迹……沈大人,好大的胆魄!”
“我……”沈砚想解释,想安抚,却被一阵更猛烈的咳嗽打断。
“闭嘴!”林岚倏地转回头,眼中是强压的怒意和更深的后怕,“你是嫌自己命太长?还是嫌我……嫌我……”她深吸一口气,后面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算了。事已至此。陛下恩典,双鱼符……算是认下了。”她抬手,轻轻抚过腰间新佩的那枚温润玉符,两条首尾相衔的玉鱼在昏暗的车厢内泛着莹润的光泽。
沈砚的目光也落在那玉符上,心头翻涌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沉甸甸的责任。他费力地伸出手,冰冷的手指轻轻覆上她按在玉符上的手背。林岚微微一僵,却没有抽开。
“双鱼相衔……”他低低地说,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同命相连……林岚,这条路,只能你陪我走到底了。”
林岚反手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指,那力道坚定无比,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嗯。”她只应了一个字,却重逾千斤。车厢内一时寂静,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和沈砚压抑不住的沉重喘息。
大理寺卿官邸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沈砚被安置回内室那张熟悉的卧榻,太医令刘成早已带着药童严阵以待。解开层层染血的绷带,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边缘红肿外翻,渗着淡黄的血水,昭示着青冥观那场恶斗和今日强撑上殿带来的恶果。
“内腑震动,旧创崩裂!气血两亏,五内俱损!”刘成一边施针,一边连连摇头,花白的胡子气得几乎要翘起来,“沈大人!您这身子,是铁打的也经不起这般糟蹋!若再有一次这般不顾死活,莫说老朽,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必须静卧!绝对的静卧!一月之内,断不可再劳心伤神,更不可下地!”
沈砚闭着眼,额上冷汗涔涔,任由银针在穴道上捻转,只微微颔首,算是应下。
汤药是林岚亲自盯着煎的。浓黑的药汁盛在细白瓷碗里,散发着令人皱眉的苦涩气味。她坐在榻边,一勺一勺,耐心地吹凉,再喂到沈砚唇边。
沈砚异常顺从,即便苦得眉头紧锁,也强忍着将一碗药喝得干干净净。直到碗底见空,他才抬眼看向一直沉默的林岚,轻声问:“你……在殿上,怕不怕?”
林岚收拾药碗的动作一顿,没有看他,只是淡淡道:“怕什么?怕陛下盛怒之下砍了你的头,还是怕三公主从此恨我入骨?”
“都怕。”沈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笑意,“更怕连累你。”
“连累?”林岚终于抬眼看他,眸色清亮,“从你在贡院殓房留我那一刻起,你我早就捆在一条船上了。沉船还是破浪,不过是一起罢了。”她顿了顿,语气微涩,“只是……你何苦用那般决绝的方式?‘风中残烛’、‘朝不保夕’……这样的话,也是能当着天子面说的?”
“唯有如此,”沈砚低声道,目光沉静,“才能断了一切念想。无论是陛下的,还是……别人的。也唯有如此,才能护你周全。天家颜面,不容轻辱,我自请其罪,陛下若再迁怒于你,反显得……”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以自污和示弱,换得皇帝台阶下,也换得林岚在“镇国夫人”名分之外的、被双鱼符所象征的、某种更超然的“自己人”地位。
林岚怔怔地看着他苍白却无比沉静的侧脸,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算无遗策,连金殿拒婚的后果都算计在内,用最惨烈的方式,为他们劈开了一条荆棘丛生却也唯一可能的生路。
就在这时,窗外远远地,传来一阵沉闷而庄严的钟声。
“当——”
“当——”
“当——”
钟声连绵,浑厚悠远,穿透官邸的高墙,清晰地送入房内。
贡院的钟声!
沈砚和林岚同时侧耳倾听。那钟声一下,又一下,如同有力的鼓点,敲在人心上。紧接着,一阵压抑了许久、终于得以释放的、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浪,隐隐约约地从贡院方向席卷而来!那是数千举子汇聚而成的声浪,饱含着劫后余生的激动、梦想重启的狂喜和对公正重临的感念!
科举,终于重开了!
压在长安城上空数月之久的死亡阴云,随着“竹先生”的伏法、替考链条的肃清,以及这宣告秩序恢复的钟声,被彻底驱散。贡院内,曾被死亡和“笔仙”谣言笼罩的号房,此刻想必已清理一新,唯有墨香驱散着最后一丝血腥气。
沈砚紧蹙的眉头,在这象征着一切尘埃落定、冤屈得雪的声浪中,终于缓缓地、真正地舒展开来。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和疲惫涌上,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悄然阖上。
林岚静静地看着他陷入沉睡的脸,呼吸虽浅却平稳了许多。她轻轻替他掖好被角,目光落在他枕畔。略一沉吟,她解下自己腰间那枚温润的双鱼符,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枕边。两条玉鱼首尾相衔,在透过窗棂的柔和光线下,流转着温润而坚韧的光泽,如同一个无声的守护符。
时间在汤药的气息和沈砚平稳的呼吸声中悄然流逝。夕阳的金辉慵懒地漫过窗台,给室内镀上一层暖融融的边。沈砚再次醒来时,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目光第一时间便捕捉到了枕边那抹熟悉的莹白。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凉的玉符,然后缓缓移动,握住了榻边林岚微凉的手。林岚没有抽离,任由他握着。
“双鱼符……”沈砚的声音依旧低哑,却带着一丝暖意,“陛下给的护身符?”
林岚看着他,唇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映着夕照,柔和了所有清冷:“嗯。分你一半。”她的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划动,描摹着那玉符上鱼形的轮廓。
沈砚握紧了她的手,将那枚小小的玉符连同她的手一起包裹在自己微凉的掌心,感受着彼此脉搏透过肌肤传来的微弱跳动。他抬眼,望进她清澈的眼底,疲惫的眸光深处,是劫波渡尽后的澄澈与安宁。
“好。”他低低应道,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如同誓言,“双鱼相衔,同命相连。你一半,我一半……你我同命。”
窗外,贡院方向的喧嚣人声已渐渐平息,只余下暮色四合时的宁静。夕阳熔金,将两人交握的手和枕畔那双鱼符的影子,在洁净的地面上拉得很长,很暖。卷四的惊涛骇浪,终于在此刻,归于一室药香与相守的静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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