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衣局深处临时辟出的殓房,药石与熏艾的气息也压不住那股浓烈的、新死不久的腐败与血腥混合的恶臭。几盏惨白的灯笼挂在四壁,将室内映照得如同鬼蜮。三张简陋的铺着白布的木台上,静静躺着三具盖着素布的躯体。
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沈砚立于门边,脸色沉凝,目光如同寒潭。太医令刘成和两名脸色发白、强忍不适的医官站在稍远处,眼神中充满了后怕与困惑。高力士并未入内,只在门外廊下焦躁地踱步,尖锐的靴跟敲击着青石板,如同催命的鼓点。
林岚已换上了一身素白的殓衣,外罩一件同样浆洗得发硬的粗布围裙。她站在最中央那张木台前,目光沉静如水,仿佛眼前并非一具惨烈变形的尸体,而是一本亟待解读的密码之书。她缓缓掀开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当谢玉奴的尸体完全暴露在惨白灯光下时,沈砚的瞳孔还是骤然收缩,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搅。太医令刘成更是猛地扭过头去,发出一声压抑的干呕。
那已几乎不能称之为一张人脸。整个面部、脖颈、前胸、手臂……所有暴露在霓裳羽衣之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极其恐怖的景象:大片大片鲜红欲滴、如同被滚水烫过的红斑与水疱遍布,水疱胀得发亮,薄壁下是浑浊的黄水。许多水疱已经破裂,露出下方鲜红糜烂的真皮层,渗出粘稠的黄水和血丝。更可怕的是,在红斑与水疱之间,夹杂着大片大片的灰白色区域——那是坏死的表皮,如同被强酸腐蚀过一般,呈现出皮革样的僵硬、干燥、皱缩,边缘与周围相对完好的皮肤界限清晰,形成触目惊心的地图状。不少地方的坏死表皮已经松解、脱落,暴露出下方鲜红、水肿、甚至微微渗血的糜烂创面,散发出刺鼻的焦糊腥气。她的手指扭曲蜷缩,指甲缝里塞满了暗红色的血痂和细小的皮屑,那是临死前剧烈抓挠自己留下的痕迹。
“嘶……”刘成身边的年轻医官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发颤,“这……这比最厉害的‘金汁’(粪水)烫伤……还要可怖百倍!”
林岚恍若未闻。她戴上特制的鹿皮手套,拿起一把细长锋利的柳叶刀(刃口在灯光下闪着寒光),动作极其沉稳地开始了检验。她的声音在死寂的殓房中响起,清晰、冷静、不带一丝情绪,如同在诵读一份客观的记录:
“死者谢玉奴,女,年约二八。尸斑呈暗紫红色,主要分布于背侧未受压处,指压褪色,系死后血液坠积。尸僵强硬,存在于全身各大关节。”
她手中的刀尖极其精准地划过尸体腹部相对完好的皮肤,动作流畅而稳定。“体表未见明显开放性致命外伤。重点:皮肤损伤集中于头面、颈项、前胸、后背、双上肢等暴露或与衣物紧密接触部位,尤以颈项、腋下、双肘内侧等皮肤褶皱、摩擦剧烈处为甚。损伤形态:广泛性红斑,大量张力性水疱(直径0.5-3cm不等),水疱液浑浊,呈淡黄色。大面积表皮坏死松解(Nikolsky征阳性——用刀柄轻压坏死表皮边缘,表皮轻易剥离),坏死区呈灰白色皮革样,与周围红斑、水疱及相对正常皮肤界限分明。部分区域表皮脱落,露出鲜红色糜烂面,伴少量浆液渗出及点状出血。”
她一边描述,一边用刀柄轻轻按压一处红斑边缘的皮肤,果然,看似完好的表皮如同受热的蜡一般,轻易地、大片地剥离下来,露出下方鲜红水肿的真皮。“看这里,”她示意沈砚,“典型的表皮松解坏死。毒物直接破坏了皮肤表层的连接结构。”
沈砚强忍着视觉和嗅觉的双重冲击,凑近仔细观察那剥离后暴露的创面,沉声道:“非刀兵,非内伤,确系外毒蚀体。此毒……歹毒至极!”
林岚继续她的工作,刀尖转向死者的头部。她极其小心地掰开死者紧咬的牙关,一股浓烈的血腥混合着胃内容物的酸腐气味涌出。她用特制的银质压舌板压住舌头,另一只手执细长镊子,仔细检查口腔内部。
“口腔粘膜:广泛充血、水肿,可见散在点状出血及浅表糜烂。舌尖、颊粘膜见多处咬伤痕迹,应为毒发剧痛时自伤所致。咽喉部:粘膜高度充血肿胀,声门区水肿明显。食道入口处粘膜见片状糜烂,附着少量黑褐色血痂。”她取出镊子,上面沾着一点从咽喉深处取出的粘液和血痂混合物,置于一片玉片上。
接着,她检查鼻腔:“双侧鼻腔粘膜充血肿胀,鼻前庭见抓挠痕迹,鼻腔内附着少量血性分泌物。”同样取样。
“初步判断,毒物主要经皮肤接触吸收,造成严重皮肤腐蚀损伤。口腔、咽喉、鼻腔粘膜损伤,可能为毒发时剧烈呕吐物反流刺激,或吸入少量挥发性毒物所致。”林岚总结道,目光转向柳叶刀,“开胸腹,检查内脏。”
刀锋划开胸腹部的皮肤和肌肉层,动作精准而利落。当胸腔和腹腔被打开,暴露在灯光下时,景象再次让旁观的医官脸色发青。
“胸腔:双肺体积增大,表面呈暗红色,可见散在点状出血。切面:肺组织高度淤血、水肿,挤压有大量粉红色泡沫状液体溢出。”林岚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按压肺叶,大量带着血丝的泡沫立刻从切面涌出。
“心脏:体积略增大,心包腔内有少量淡黄色清亮积液。心外膜下见散在针尖大小出血点。心室腔扩张,心肌质地稍软。”
“腹腔:各脏器位置正常。胃:高度充盈,内容物为未消化食物残渣及大量咖啡色液体(胃内出血),胃粘膜广泛充血、水肿,可见散在点状及片状糜烂、出血。肝脏:体积略大,边缘钝,切面呈暗红色,小叶结构模糊,淤血明显。脾脏:轻度肿大。肾脏:表面光滑,切面皮髓质界限尚清,肾盂粘膜轻度充血。”
林岚一边检查,一边快速而清晰地口述着发现。她的目光尤其仔细地在胃内容物和呼吸道分泌物中搜寻。
“内脏未见特异性剧毒(如砒霜、汞剂等)引起的典型坏死灶。主要病理改变集中于皮肤、肺部(淤血水肿)及消化道上段(胃粘膜糜烂出血)。结合体表损伤形态及毒发症状……”她放下器械,目光投向沈砚,带着法医的冷静判断,“符合强烈腐蚀性物质或细胞毒性物质经皮肤大量吸收,引发全身性炎症反应、多脏器功能衰竭致死。毒物本身,可能并非主要作用于内脏的神经毒素或血液毒素。”
沈砚紧锁的眉头并未舒展:“如此说来,毒源确在体表接触之处。但云裳阁内,羽衣上的毒为何如此猛烈集中?又为何……”他想起林岚在现场发现的硅藻和可疑水渍。
林岚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却并未离开尸体,而是缓缓移向死者那双因痛苦而圆睁、如今已蒙上一层灰白色阴翳的眼睛。她取过一盏灯笼,凑近死者的面部,仔细地、极其专注地观察着那双死寂的眼球。尤其是角膜(黑眼珠)的透明度。
“刘太医,”林岚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静,“烦请看看另外两位重伤舞姬的情况。尤其是……她们的眼睛。”
刘成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带着医官走到旁边两张木台前,小心地检查那两名尚在昏迷中、浑身同样布满恐怖水疱和溃烂、但气息尚存的舞姬的眼睛。
“林夫人,”刘成检查片刻,声音带着惊疑,“伤者春桃,角膜轻度混浊,呈云雾状。伤者小梅,角膜混浊更甚,几近灰白,已难视瞳孔!”
林岚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谢玉奴那完全灰白混浊、如同覆盖了一层厚厚奶膜的角膜上。她又凑近一些,几乎贴到死者脸上,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着角膜混浊的程度和细微结构。然后,她猛地直起身,眼中爆射出锐利如电的光芒,那光芒穿透了殓房的死寂与恶臭!
“角膜混浊程度!”林岚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谢玉奴,角膜完全混浊,呈瓷白色,瞳孔不可见。春桃,中度混浊。小梅,重度混浊!刘太医,依您经验,人死后,角膜完全混浊,需要多久?”
刘成被她的气势慑住,下意识回答:“通常……在温暖环境下,需十二个时辰以上!若环境阴冷,时间更长!”
“但她们三人,从中毒到被发现、被移至此,前后不超过两个时辰!”林岚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惊雷在殓房炸响,“且三人同在密闭温暖的殿内中毒!为何角膜混浊程度差异如此巨大?!”
沈砚瞬间明白了林岚的言外之意,眼中精光爆射:“你的意思是……她们并非同时中毒?!”
“没错!”林岚猛地指向谢玉奴的尸体,“谢玉奴角膜完全混浊,提示她死亡时间最早!毒发时间远早于其他两人!而小梅角膜重度混浊,但未达瓷白,说明她中毒时间虽晚于谢玉奴,但也早于角膜仅中度混浊的春桃!”
她语速极快,思维如同闪电:“结合现场!谢玉奴是领舞,第一个试穿羽衣!她毒发最早,最猛烈,当场身亡!小梅紧随其后,春桃最后!这绝非同时中邪!而是精准的、有时间先后的投毒谋杀!毒源……就在那件羽衣之上!或者……”她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就在她第一个穿上羽衣的那一刻,‘触发’了!”
“触发?”沈砚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林岚没有直接回答,她再次俯身,用镊子极其小心地拨开谢玉奴紧握成拳的手指。在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缝深处,她发现了几根极其细微的、近乎透明的纤维!与她之前在羽衣褶皱里发现的一模一样!
她将这几根纤维小心取出,置于玉片之上。然后,她拿起之前收集了羽衣血痂粉末和硅藻的那片玉片,将两者放在一起,在灯笼惨白的光线下对比。
“看,”她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洞悉,“死者指甲缝里的纤维,与羽衣褶皱中残留的纤维,形态一致。而这纤维……”她指向那几颗在粉末中微光闪烁的硅藻,“与这些‘硅藻’,很可能……来自同一个地方!”
沈砚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微小的纤维和更微小的硅藻,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悸的轮廓在他脑海中疯狂拼凑:精准的时间差、触发的毒源、消失的水、硅藻、神秘的纤维……
“人为灭口!”沈砚的声音如同寒冰,带着滔天的怒意和冰冷的杀机,“有人,在云裳阁内,布下了一个针对谢玉奴的杀局!另外两人,只是不幸的池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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