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牌时分,赤日炎炎,流金铄石,烤得大地几欲冒烟。
信阳城西,旧乃守备营校场所在。
此刻已被蒙古大军征作屯粮之所,粮车辐辏,堆积如山,尽以厚重油布遮盖。
数十队蒙古兵丁手执长矛,往来巡弋,看似森严壁垒,实则外紧内松。
毕竟此处乃大军腹地,那蒙古兵将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料不到竟有人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距粮仓百丈开外,有一座破败钟楼,残瓦断垣,颇显荒凉。楼栏之后,伏着三道人影。
“郭伯伯,且看那厢。”杨过向远处指了指,压低声音道,“鞑子兵马虽众,然多为运粮民夫与寻常步卒,真正的高手,却是不见踪影。”
郭靖凭栏远眺,目光如炬,沉声道:“过儿,你瞧西北角。”他手指虚点,“彼处风向正对帅府。若然火起,烟尘必借风势卷向城中。咱们此番行事,非止烧粮,更须借这漫天烟尘为障,方能从乱军之中全身而退。”
一旁的朱子柳轻摇折扇,扇骨微露,颔首赞道:“郭大侠深通兵法,所言极是。只这放火时机,须得拿捏精准。早则打草惊蛇,晚则恐误了那边的救人大计。”
杨过剑眉一轩,眼中寒芒闪动:“便在此时!”他这一路行来颇受憋屈,早已按捺不住,恨不得立时便给这帮鞑子放一把冲天大火,方消心头之恨。
“慢!”
郭靖仰首望天,神色凝重:“再等片刻。”
“等甚么?”杨过微感诧异。
“等风。”郭靖沉声道,“此刻风向未定,若贸然举火,火势难张,反易被扑灭。须得候那一阵东南风起,方可成燎原之势。”
杨过撇了撇嘴,心道这位郭伯伯行军打仗便似老农种田,还得看天吃饭,心中虽不以为然,却也不敢违拗。
便在此时,远处忽地飘来缕缕箫声。
那箫声忽高忽低,初时如海浪拍岸,卷起千堆雪,转瞬又似幽兰空谷,却非靡靡之音,而是暗藏杀伐之气。在这肃杀军营之中,这箫声显得格格不入,却又直透人心。
郭靖身躯剧震,右手五指猛地收拢,那坚硬的红木栏杆竟似豆腐般被他抓出五道深痕,木屑纷飞。
“碧海潮生曲!”
郭靖霍然回首,虎目圆睁,呼吸陡促:“是蓉儿!这曲子除却岳父恩师,天下便只蓉儿一人能吹奏!”
他深知此曲奥妙,箫声之中夹杂上乘内力,看似柔靡,实则极具攻伐之能,确是桃花岛不传之秘。
杨过也是一怔,侧耳听了片刻,嘴角微勾,露出一丝玩味笑意:“郭伯母当真好雅兴,竟在此处吹箫奏曲。”
朱子柳折扇一合,击在掌心,断然道:“非也,此乃诱敌之计。箫声激越,隐带金戈铁马之意,黄帮主这是要……以身作饵?”
话音未落,远处粮仓大营果然骚动起来。
“何处来的箫声?”
“在那边!有人装神弄鬼!”
一队巡逻蒙古兵叫骂着朝箫声来处奔去。领头的百夫长抽出弯刀,厉声喝道:“把那吹丧曲的给我拿下!王爷有令,全城戒严,擅闯者杀无赦!”
眼见爱妻身陷险境,郭靖哪里还能按捺得住?
他长身而起,一股浑厚无比的内力激荡而出,那一身粗布衣衫无风自鼓,猎猎作响。
“蓉儿有难。”郭靖转头看向二人,语速极快,“过儿,朱师兄,这放火烧粮之事便托付二位。郭某这便去接应蓉儿!”
杨过眼中精光大盛,这等捣乱破坏的勾当,最合他胃口,当下笑道:“郭伯伯宽心!您只管去救郭伯母,这粮仓若不烧个底朝天,我杨过二字便倒转来写!”
“万事小心!”
郭靖不再多言,双足在钟楼飞檐上一点,身形拔地而起,若大鹏展翅,朝着箫声来处疾掠而去。他在半空之中连换两口气,身法之快,竟似比那奔马还要迅捷几分。
朱子柳望着郭靖远去的背影,轻叹一声:“郭大侠侠骨柔肠,关心则乱……罢了,咱们动手!”
“走着!”
杨过嘿嘿一笑,身形倏忽一矮,便如一只灵猫般钻入乱草丛中,借着草木掩映,向粮仓潜去。
……
粮仓重地,看似铜墙铁壁,实则外强中干。
果如叶无忌所料,为着今日午时行刑,蒙古人已抽调营中高手前往法场埋伏。留守此处看顾粮草的,不过是些寻常兵丁与苦力民夫。
杨过与朱子柳分兵两路,一左一右,悄无声息地掩入大营。
“这帮鞑子,当真目中无人。”杨过藏身于一堆高耸的草料之后,瞥见不远处几名守卫正抱着长矛打盹,不禁嗤笑一声。
他探手入怀,摸出火折子,迎风一晃,随手抛入身侧干草堆中。
“呼!”
信阳城连日无雨,天干物燥。那火星刚一沾上干草,立时腾起半人高的火苗,烈焰飞腾。
“走水啦!走水啦!”
不知是谁凄厉地喊了一嗓子,整个粮仓顷刻间乱作一团。
另一侧,朱子柳亦未闲着。他虽无杨过那般灵动身法,然行事稳重老练,专挑那堆积火油、马料之处下手。手中火折连点,指东打西。
不过片刻功夫,粮仓四角火头并起。
先前郭靖还在苦候那东南风,谁知天公作美,此际忽地平地卷起一阵狂风,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刹那间卷起滔天烈焰,吞没了半座营盘。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那些蒙古兵丁被浓烟呛得泪流满面,晕头转向,一个个提着木桶水盆,却哪里救得过来?
“快!快去禀报将军!粮仓大火!”
“救火!先救马料!”
呼喝声响成一片,乱军之中,唯见火蛇狂舞,映红了半边天际。
……
粮仓东南一隅,屋脊如兽,隐于烟霭之中。
黄蓉收起玉箫,插于腰间,伫立于飞檐之后。遥望远处火光冲天,烈焰卷舞,映得她双颊晕红,紧绷的玉容之上终是露出一丝浅笑,心道:“过儿那浑小子,料敌机先,这把火放得正是时候。”
火势已成,靖哥哥那边定然得手。这最为凶险的一步棋,便落在自己肩头。
黄蓉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不再隐匿身形,足尖在瓦面微点,身法轻灵,如乳燕投林,惊鸿掠影,倏忽间已立于屋脊至高之处。火光映照之下,她虽荆钗布裙,却难掩那绝世风姿,一股傲然之气油然而生。
“丐帮帮主黄蓉在此!”
这一声清啸运足了内力,在这人声鼎沸、马嘶火烈之中,竟如半空打了个焦雷,将满营喧嚣尽数压了下去。
“蒙古鞑子,纳命来!”
这一声便如捅了马蜂窝。原本忙于救火的蒙古兵将,听得“黄蓉”二字,一个个双目尽赤。王爷早有严令,擒杀郭黄二人者,赏千金,封万户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数十名弓弩手即刻挽弓搭箭,箭簇森森,尽指屋顶那抹倩影。
“放箭!”
一声令下,羽箭如飞蝗般扑面罩来。
黄蓉顺手抄起半截焦木,使出“打狗棒法”中的“封”字诀,舞起一团青影,将周身护得风雨不透。然箭矢太过密集,她身处高处,正如那活靶子一般,避无可避。正当此时,一支狼牙劲箭破空而至,直取她足三里穴,角度刁钻至极。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得一声长啸,声若龙吟,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
一股刚猛无俦的掌风斜刺里撞来,那漫天箭雨竟被这股劲气震得纷纷坠落,甚至当空折断。一条魁伟汉子如天神行法,轰然落在黄蓉身前。
正是郭靖!
他双掌平推,这一招“见龙在田”乃降龙十八掌中极为奥妙的一式,掌风到处,当先冲上的十余名蒙古精兵如遭巨浪排空,哼也没哼一声,便即倒飞而出,胸骨尽碎,眼见是不活了。
“靖哥哥!”
黄蓉唤了一声,眼眶微红。
郭靖回首望去,见爱妻虽烟熏火燎,颇显狼狈,幸喜并未受伤,这才长吁一口气,那张方正敦厚的脸上满是关切,责道:“蓉儿!你……你怎地这般胡闹,置自身于险地?”
语气虽严,那股深情厚意却哪里掩藏得住?
黄蓉嫣然一笑,手中焦木挽了个剑花,道:“若不如此,怎引得开这许多鞑子?倒是你,来得这般快,便不怕中了埋伏?”
郭靖沉声道:“只要你在,便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我也得闯上一闯!”
此时周遭杀声震天,众蒙古兵见郭靖现身,非但不惧,反而更加癫狂,只道若能将这对夫妇一网打尽,便是泼天的大功。人潮如蚁,在这烟火迷漫中层层涌来。
“放箭!莫要走了郭靖!”
又是一轮箭雨激射而至。
郭靖抢上一步,挡在爱妻身前。他双臂划圆,左掌浑厚刚猛,乃是降龙十八掌;右拳空灵飘忽,却是七十二路空明拳。这“左右互搏”之术使将出来,一刚一柔,浑然天成。那些箭矢被他内力所牵,竟在他身前三尺凝而不发,随即纷纷颓然落地。
只是这般纯以内力抗衡千军万马,终非长久之计。
“靖哥哥,不可恋战!”
黄蓉柔夷微伸,一把扣住还要冲上去杀敌的郭靖脉门,语声虽急,却透着一股决断:“靖哥哥,兵法云:‘实则虚之’。咱们今日之意,在于把这潭水搅浑,非是为了多杀几个鞑子。此刻行藏已露,刑场那边必有高手驰援,若再不走,只怕反陷泥沼,真个走不脱了!”
郭靖微怔,旋即省悟,虎目圆睁道:“蓉儿说得是,救人要紧!”
“救什么人!那是叶少侠的勾当!”黄蓉见他憨劲上来,不禁在他手背上重重掐了一把,嗔道:“咱们得跑!把这帮鞑子引得越远越好,这便是那‘调虎离山’之计!”
郭靖虽是个直肠子,但这兵法韬略亦是深通,当即不再恋战,反手握住爱妻柔荑,喝道:“走!”
两人身法展开,便如两只大鸟般在烈焰浓烟中穿梭。郭靖内力浑厚,举手投足间罡风激荡,每一步踏出,脚下青砖尽碎,挡路的兵卒如稻草般被震飞开去;黄蓉身形飘忽,手中竹棒如灵蛇出洞,专点敌人要穴,式式精妙。
“那是郭靖!别让他们跑了!”
“抓住他们!赏千金!封万户侯!”
众蒙古兵将哪里肯放过这等泼天富贵,一个个便如打了鸡血,嗷嗷怪叫,潮水般追了上去。粮仓火势愈发猛烈,那冲天烈焰将半边苍穹都映得通红,宛如血染。
混乱之中,粮仓一角粮垛之后,探出一张清俊脸庞。杨过目送郭黄二人引得大军远去,嘴角轻扬,似笑非笑,啧啧两声道:“好一招‘引蛇出洞’。师兄这脑子,当真好使。”
朱子柳抹去脸上烟尘,望着那漫天火光,亦是长叹一声:“杨少侠,我们也该走了,莫要做了瓮中之鳖。”
信阳城午门之外,甲士林立,刀枪如林,早已围得水泄不通。
蒙古兵丁手持长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围观百姓死死挡在外围。那明晃晃的刀枪在烈日下泛着森森寒光,一股肃杀之气直逼云霄。
法场中央立着两根合抱粗的木桩,大武小武被牛筋索死死捆住,早已被打得皮开肉绽,面目全非。
两人脑袋无力垂下,衣衫褴褛,血迹斑斑,若非胸口尚有微弱起伏,便与两具死尸无异。
监斩台上,铺着厚厚虎皮交椅。
尹克西身披宝蓝绸衫,手盘金龙鞭,眯着眼打量日头,满脸堆欢,一副和气生财的商贾模样,只是一双眸子里却透着狡黠阴狠。
尼摩星盘膝坐在一旁,正自大嚼一只烧鸡,吃得满嘴流油,一双短腿不住抖动,神色极是不耐。
金轮法王追击黄药师未归,这信阳守将阿合马自知武功低微,若郭靖真来劫法场,自己万难抵挡,故而将这监斩大权全权交予了这二位高手。
“尹兄,时辰快到了吧?那郭靖怎么还不来?”
“急什么。”尹克西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香茶,笑道:“大鱼总是最后才上钩的。”
说着,他转头看向坐在另一侧的赤练仙子。
今日李莫愁换了一身崭新的杏黄道袍,拂尘轻搭臂弯,神色冷若冰霜,端坐椅上,宛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像。只是一双妙目不时扫视人群,似在寻觅什么。
“仙子今日容光焕发,可是昨夜清修得法,休息得甚好?”尹克西一双贼眼在李莫愁身上骨碌碌乱转,言语间颇有轻薄之意。
李莫愁冷冷瞥了他一眼,寒声道:“管好你的舌头,免得贫道替你割了下来。”
尹克西碰了个软钉子,心中暗骂:“好个骚婆娘,待老子得了神功,定要让你大叫三天三夜!”
李莫愁不知他心中龌龊,此刻却是心乱如麻。那小贼究竟在搞什么鬼?眼看午时将至,这四周除了蒙古兵便是看热闹的百姓,哪里有半点动静?
莫非……他竟是戏耍于我?
一念及此,李莫愁握着拂尘的手指不由得紧了几分,指节微微泛白。若那小贼敢骗我……我必将他碎尸万段!
“午时已到!”
尹克西看了看日头,霍然起身,手中金龙鞭凌空一抖,啪的一声脆响,震彻全场。
“行刑!”
令箭掷下,两名膀大腰圆的刽子手提着鬼头大刀,大步走到木桩前,往掌心吐了口唾沫,高高举起屠刀。烈日之下,刀锋寒光森森,令人胆寒。
人群瞬间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千钧一发之际,忽闻马蹄急骤,一骑飞驰而来,马上那传令兵跌跌撞撞滚落尘埃,满脸黑灰,狼狈不堪。
“报——!报王爷!报各位大人!城西粮仓……粮仓走水了!”
“什么?!”尹克西大惊失色。
“不仅如此!”传令兵喘息如牛,“丐……丐帮帮主黄蓉现身了!还有……还有郭靖!郭靖也在那边!二人如入无人之境,杀伤无数,粮仓……粮仓快守不住了!”
“郭靖?黄蓉?”
尹克西与尼摩星对视一眼,均是心头巨震:正主儿竟都在那边!
那这里……
“快!调兵!”尼摩星操着生硬的汉话大吼,双眼放光,“抓住郭靖!赏万金!”
“且慢!”尹克西虽贪财,毕竟老谋深算,“此时彼处起火,只怕是调虎离山之计……”
“调个屁!”尼摩星急得跳脚,“粮草若失,王爷怪罪下来,咱们脑袋都要搬家!既知郭靖在那边,咱们去抓便是!这两个废物……”他指了指台上的大武小武,“暂且收押,等抓了郭靖一起处置!”
尹克西心念电转,暗道:粮草事大,若是烧没了,确是死罪。况且擒杀郭靖黄蓉乃是盖世奇功,若是去晚了被旁人抢了先……
李莫愁在一旁听得真切,心中一动,暗道那小贼的计策果然奏效。她不愿在这当口触了霉头,当下淡淡道:“二位只管去立功,这两个废人,便由贫道押入大牢便是。”
尹克西与尼摩星此刻立功心切,只想在大汗面前压一压金轮国师的威风,哪里还会多想?
“走!”
尹克西一挥手,带着大批精锐,火急火燎地朝城西赶去。眨眼间,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刑场,竟空了一大半。
只剩下李莫愁,还有几十个寻常刀斧手。
李莫愁伫立风中,望着远处腾起的滚滚黑烟,嘴角勾起一抹冷艳凄绝的笑意。
“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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