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寝殿的偏殿内，氤氲的安神香已渐渐淡去，只余下一缕清苦的尾调，混杂着清浅的药味，在微凉的空气中盘旋。晨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光滑如镜的黑曜石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悄然驱散了长夜留下的阴冷与死寂。
云昭坐在床榻边的矮凳上，身体僵硬得如同被冰封。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太久，久到四肢百骸都泛起了针刺般的酸麻。她的左手，依旧被谢无妄紧紧攥在掌心，即便是在最深沉的昏迷中，他的力道也未曾松懈半分，仿佛攥住的是溺亡前唯一的浮木。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曾经执掌界刑律，挥剑断星河，此刻却只是虚弱地、固执地缠绕着她的手指，冰冷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让她心头一阵阵发紧。
昨夜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如同梦魇般在她脑海中反复上演。他推开她时决绝的背影，魔族元老那淬着幽蓝毒光的利刃，以及他白衣上瞬间洇开、刺目惊心的红……那一刻，心脏被无形之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跳动的窒息感，此刻回忆起来，依旧清晰得让她浑身发冷。
什么苍生大义，什么前世仇怨，在那一刻，都化为乌有。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他倒下的身影。
原来，她从未真正放下。
泪水早已在昨夜流干，此刻眼眶只剩下干涩的痛。她微微动了一下几乎失去知觉的右手，指尖颤抖着，想要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濡湿的几缕墨发。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刹那——
那只紧握着她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云昭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呼吸也随之停滞。她猛地抬眸，视线牢牢锁在他脸上。
谢无妄那长而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了颤，旋即，那双曾令三界众生敬畏、也曾让她深深沉溺的墨眸，缓缓睁开。初醒的眸子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迷茫与虚弱，仿佛蒙着一层薄雾，但那双瞳孔在适应了微弱的光线后，几乎是本能地、精准地，瞬间就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都静止了。
他眼底的迷雾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难以置信的、失而复得的狂潮。那狂潮汹涌着，几乎要将他素日的冷静自持彻底淹没。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先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
“别动！”云昭下意识地倾身，用那只自由的手轻轻按住他的肩头，另一只手则依旧被他紧紧握着。
咳嗽牵动了胸口的伤处，谢无妄的眉头因痛苦而紧紧蹙起，脸色愈发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始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怕她一眨眼就会消失。
待咳嗽稍平，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你……”仅仅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与小心翼翼。
“我没事。”云昭看懂了他未尽的询问，低声回答，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是你……伤得很重。”
确认她安然无恙，谢无妄紧绷的肩线似乎松弛了一分。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两人交握的手，再抬起时，眸中情绪翻涌，复杂得让云昭心口发涩。有庆幸，有悔恨，更有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
“我……以为又是梦。”他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每一次……在梦里见到你，醒来……都只有……”
都只有冰冷的现实和无尽的心魔。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云昭听懂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酸涩难言。她见过他高高在上的仙尊模样，见过他冷厉无情的执法者姿态，又何曾见过他如此脆弱、彷徨如迷途孩童的一面？
前世剜心之痛，师门算计之寒，曾如万年玄冰，将她对他的所有情愫彻底封冻。她以为那冰层坚不可摧，足以支撑她冷漠地面对他，甚至报复他。
可直到此刻，直到亲眼看到他为自己奋不顾身，直到亲耳听到他昏迷中泣血般的忏悔，直到感受到他掌心这近乎绝望的力度……她才明白，那看似厚重的冰层，在他毫无保留的、近乎自毁的炽热真情下，竟如此不堪一击，早已悄然融化，露出了底下从未冷却的、滚烫的真心。
有些恨，源于爱。而有些原谅，则源于更深沉的爱，与看清真相后的不忍。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却不再是之前的冰冷与僵持，而是一种充斥着太多未言之语、情绪涌动的粘稠氛围。
云昭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忽然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这口气吸得又深又长，仿佛要将前世今生的所有郁结与委屈都彻底吐出。
再抬眸时，她的眼神已然不同。不再是挣扎，不再是迷茫，而是一种洗净铅华后的清澈与坚定。
“谢无妄。”
她唤了他的全名。不再是疏离的“仙尊”，也不是客套的“师尊”。
这三个字清晰地响在寂静的殿内，让谢无妄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震，眸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即是更深的紧张，他屏息凝神，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审判。
云昭直视着他那双深邃的、此刻只映照着她一人倒影的眸子，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前世，你予我一剑，我奉上一颗心。恩怨两清。”
谢无妄的瞳孔猛地收缩，握着她的手下意识收紧，薄唇紧抿，像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那些过往，”云昭继续说着，声音平稳，却带着斩断一切枷锁的力量，“你的不得已，我的不甘心，所有误会与亏欠……到此为止，一笔勾销。”
她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剑，斩断了缠绕在两人之间、那名为“过去”的沉重锁链。
谢无妄喉结滚动，眼底是巨大的震动与难以置信的微光。
然后，他看见他心爱的姑娘，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带着泪意的、却无比释然与勇敢的微笑。
“从今日起，你我不再是师徒。”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谢无妄的耳畔，也炸响在他死寂已久的心湖之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不再是师徒！
这意味着，横亘在他们之间最森严的一道天堑，被她亲手填平。那道由他亲手订立、也曾被他视为不可逾越的规则壁垒，在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中，土崩瓦解。
他怔怔地看着她，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瞬间流遍四肢百骸，甚至让他暂时忘却了伤处的剧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终，所有的情绪，只化作一声低沉而郑重的：
“好。”
千言万语，无尽承诺，尽在这一字之中。
阳光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明亮温暖，透过窗棂，恰好落在云昭带着浅笑的侧脸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美得惊心动魄。谢无妄看着，只觉得心中那片荒芜了百年的冻土，终于迎来了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他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未受伤的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确认这并非又是一场易碎的幻梦。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感受到那份温热的前一瞬，一股尖锐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刺痛感毫无预兆地袭来！这痛楚与胸口的伤势截然不同，更像是一种烙印在神魂深处的禁制被无形地触发，带着一种阴冷的、令人厌恶的气息。
“唔……”他闷哼一声，抬起的手骤然失控，指节蜷缩，额头上瞬间沁出大量冷汗，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
“怎么了？！”云昭脸上的笑意瞬间被担忧取代，她立刻反手握紧他的手，“是伤口又疼了？还是……”
谢无妄强忍着那阵诡异的、来自神魂的抽痛，勉强压下喉间的腥甜，摇了摇头。他不能在此刻让她担心。
“无妨……”他挤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因为隐忍痛楚而显得有些僵硬，“只是……有些乏力。”
他重新握住她的手，力道依旧不容拒绝，但云昭却敏锐地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似乎比刚才更低了一些，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心中的担忧并未因此消散，反而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了一圈更大的疑虑。她凝视着他紧闭的双眸和微微颤动的睫毛，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浮现——
这突如其来的痛苦，真的只是因为伤势未愈吗？还是说，在他那看似坦诚的忏悔之下，依旧隐藏着某些未曾言说、甚至他自己也未能完全掌控的秘密？
殿内，阳光正好，新契初结，温暖的希望与一丝冰冷的隐忧，悄然交织，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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