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 年的夏末带着场连绵的雨,筒子楼的墙根长出了青苔,像给斑驳的砖面披了件潮湿的绿衣裳。张小莫蹲在煤炉前翻找柴火,手指在湿漉漉的煤渣里摸到张硬纸壳,抽出来一看,是张被雨水泡得发涨的录取通知书 ——“北京大学” 四个字的金边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闪着,像串不肯熄灭的星子。
“小莫!你爸出事了!” 林慧的声音裹着雨气冲进来,蓝布罩衣的下摆滴着水,在水泥地上洇出条蜿蜒的河。她手里攥着张揉皱的医院回执,“码头的集装箱砸了脚,医生说至少要休养三个月。” 女人的手指在 “缴费单” 三个字上抠着,指甲缝里还沾着菜市场的泥,“这可怎么好…… 通知书刚到,学费还没着落呢。”
录取通知书旁边压着张粉色的收费单。5000 元的数字被红墨水圈了圈,像只瞪圆的眼睛。张小莫的手指在纸面上来回摩挲,纸页边缘被雨水泡得发卷,5 和 0 的轮廓在指尖反复变形。她想起父亲在码头扛集装箱的背影,佝偻的脊梁在阳光下弯成张弓,每月挣的 800 块钱,是这个家全部的指望。
雨停的时候,巷口的梧桐叶落了层。林慧把缝纫机搬到了煤炉旁,用抹布蘸着煤油擦去铸铁底座的锈迹。这台 “蝴蝶牌” 缝纫机是她的嫁妆,1985 年托人从上海捎来的,踏板上的木纹被踩得发亮,像片磨损的河滩。“明天让收废品的来看看。” 她的声音很轻,针板上的线头被吹得飘起来,“能换多少是多少。”
张小莫蹲在缝纫机前,看着母亲用粉笔在机身上写 “1985-2003”。白花花的数字在深褐色的漆面上格外刺眼,像道未愈合的伤疤。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在这台机器上给她做新衣服,碎花布料在踏板声中渐渐变成连衣裙,领口的荷叶边要缝三遍才肯罢休。“妈,别卖。” 她抓住母亲的手,掌心的茧子硌得人发疼,“我去申请助学贷款。”
教育局的玻璃门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张小莫攥着录取通知书站在走廊里,白衬衫的领口被汗水浸得发皱。墙上的标语写着 “不让一个学生因贫困失学”,红漆在风吹日晒中褪成了粉白色,像句苍白的承诺。有家长穿着西装从里面出来,手里的牛皮纸袋鼓得发亮,与她手里的塑料袋形成刺眼的对比 —— 袋子里装着母亲连夜炒的咸菜,是她今天的午饭。
“助学贷款?” 办事员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扫过她的录取通知书,突然笑了,“北京大学的高材生也来凑这个热闹?” 他往桌上的搪瓷杯里续着水,蒸汽模糊了 “先进工作者” 的奖状,“填这个表,找街道盖三个章,再把你爸的病历带来。” 表格上的 “家庭年收入” 栏空空如也,像个张开的嘴。
回家的路上,自行车的链条掉了三次。张小莫蹲在路边安链条,手指被油污糊得发黑,指甲缝里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路过废品站时,看见林慧的缝纫机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收废品的正用扳手拆着踏板,“蝴蝶” 的商标在阳光下闪了闪,突然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卖了三百二。” 母亲把钞票往桌上拍,三张百元钞的边角都卷着,“够给你爸买两盒消炎药。” 她往煤炉里添了块煤,火苗舔着锅底,发出 “噼啪” 的响,“街道的章我给你盖好了,王主任说…… 说看在你是咱楼第一个北大生的份上,特事特办。” 最后几个字说得含糊,眼角的皱纹里盛着什么,在灯光下亮晶晶的。
第二次去教育局时,张小莫带了满满一袋证明。父亲的病历上印着 “粉碎性骨折”,医院的红章像朵凝固的血花;街道的贫困证明写着 “全家月收入 800 元”,居委会大妈的字迹歪歪扭扭;还有母亲的失业证,照片上的女人头发还没白,眼神里带着对未来的憧憬。这些纸片在塑料袋里沙沙作响,像堆脆弱的拼图。
办事员数着证明的手指突然停住了。他把父亲的病历往桌上一拍,搪瓷杯里的水溅出来:“怎么现在才来?助学贷款名额早就满了!” 他往门口努了努嘴,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正抱着篮球经过,“你看人家,爹妈早把钱备齐了。” 张小莫的手指在桌沿上抠着,木头屑沾在掌心的伤口上,疼得她倒吸冷气。
“同志,您再看看。” 她把录取通知书往前推了推,北大的校徽在阳光下闪着,“我真的很想上学。” 眼泪突然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办事员的笔在表格上顿了顿,突然往椅背上一靠:“最后一个名额,下不为例。” 红印章蘸着印泥,在表格角落重重盖下,像记响亮的耳光。
盖章的瞬间,张小莫的手抖得厉害。红印章在纸上晕开,边缘模糊成片,像团燃烧的火。她想起母亲拆缝纫机时的沉默,想起父亲在病床上说的 “砸锅卖铁也供你”,想起废品站里那半块 “蝴蝶” 商标。这些画面在脑海里翻腾,让她的手指抖得更厉害了,红印章的重影叠在一起,像颗沉甸甸的心。
走出教育局时,阳光把影子拉得很长。张小莫把盖了章的表格贴在胸口,红印章的印泥蹭在白衬衫上,像朵突兀的花。巷口的陈爷爷正在修鞋,看见她手里的表格,突然放下锥子:“考上大学了?好啊,比你爸有出息。” 他往她兜里塞了个苹果,“当年我在香港码头扛活,就盼着咱中国人能扬眉吐气。”
父亲的病房在医院的最角落。张建国的脚裹着厚厚的石膏,看见女儿进来,突然把脸转向墙壁:“我对不起你。” 他的肩膀在颤抖,军绿色的病号服被扯得变了形,“连学费都给你凑不齐……” 张小莫把苹果往他手里塞,红印章的印泥在苹果皮上蹭出淡淡的痕:“爸,我能上学了,国家给我贷款。”
母亲在病房外的走廊里煮面条。酒精炉的火苗蓝幽幽的,映着她鬓角的白发。“这钱以后得还。” 她往面里撒着盐,手抖得厉害,“你一个女孩子家,毕业要找工作,要嫁人……” 张小莫从背后抱住她,母亲的腰比缝纫机的踏板还要硌人,“妈,我能还上,等我毕业挣钱了,给你买台新的缝纫机,上海产的。”
开学前的那个晚上,筒子楼的邻居都来了。王奶奶端着碗鸡蛋羹,拐杖在地上敲出欢快的节奏:“我们楼出状元了!” 大壮扛着台旧收音机,调到播放《新闻联播》的频道,“听听国家大事,沾沾喜气。” 林慧把助学贷款的表格铺在桌上,红印章在灯光下泛着油光,像颗跳动的心脏。
张建国拄着拐杖站起来,往女儿手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三双纳好的布鞋,鞋底的针脚密得像蛛网,鞋面上绣着小小的紫荆花 —— 是用那枚纪念徽章拓的样子。“到了北京别省着吃。” 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没钱就给家里打电话,我…… 我还能去码头扛活。”
火车开动时,张小莫把布鞋抱在怀里。窗外的筒子楼越来越小,母亲的蓝布罩衣在人群中晃了晃,突然蹲在地上。她想起临走前,林慧偷偷往她包里塞了样东西 —— 是那半块 “蝴蝶” 商标,被红布小心翼翼地包着,像个破碎的梦。
大学的迎新处挂着 “欢迎新同学” 的横幅。张小莫背着帆布包站在队伍里,看着其他同学拖着行李箱,穿着崭新的运动鞋。助学贷款的合同在包里沉甸甸的,红印章的印泥透过纸页渗出来,在帆布上留下淡淡的痕。有志愿者过来问她是不是需要帮助,她摇摇头,握紧了怀里的布鞋。
开学典礼那天,校长在台上讲着 “家国情怀”。张小莫坐在操场的最角落,手里攥着那半块缝纫机商标。阳光照在 “蝴蝶” 两个字上,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母亲当年在灯下缝衣服时,针尖偶尔闪过的亮。她突然想起教育局那个红印章,想起父亲病房里的石膏,想起筒子楼墙根的青苔,这些画面在脑海里交织,最终汇成股暖流,从心底直冲到眼眶。
多年后,当张小莫站在毕业典礼的台上,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时,总会想起 2003 年那个夏末。想起母亲抵押的缝纫机,想起父亲打着石膏的脚,想起教育局那枚重重落下的红印章,想起帆布包上淡淡的印泥痕。
她从包里拿出那半块 “蝴蝶” 上标,举起来给台下的师生看。“这是我母亲的缝纫机上的。” 她的声音哽咽了,“当年为了凑我的学费,她卖掉了陪嫁的缝纫机。而今天,我站在这里,不仅是靠自己的努力,更是靠国家的助学贷款,靠那些不知名的善意。”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张小莫看见坐在第一排的母亲,手里紧紧攥着台崭新的 “蝴蝶牌” 缝纫机说明书,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泪光,像盛着整个夏天的雨水。她知道,那枚助学贷款的红印章,不仅盖在了表格上,更盖在了她的人生里,像个温暖的承诺,提醒着她无论走多远,都不能忘记来时的路。
而那三双布鞋,她一直珍藏着。每当遇到困难时,就会拿出来看看,鞋底的针脚在灯光下泛着光,像无数个细小的锚,让她在这个飞速变化的时代里,始终能找到自己的坐标。就像筒子楼墙根的青苔,即使在最贫瘠的土壤里,也能顽强地生长,因为它知道,阳光总会穿透云层,照亮每一个努力向上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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