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雯的出现,对我而言,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我的注意力,很快就重新聚焦到眼前这份沉甸甸的记录上。
登记工作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我询问了二十多位家长,本子上密密麻麻记了十几页。当我把所有信息汇总到一起时,一个清晰的指向浮现了出来——问题菜品,几乎可以锁定在中午食堂提供的一道“凉拌海带丝”上。
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患病学生,都明确表示吃了这道菜。而少数几个没吃这道菜的孩子,症状也明显轻微得多,只是轻微腹泻,医生判断可能是在同一环境下受到了交叉感染。
这个发现,让我稍微松了口气。
找到了疑似的源头,调查就有了方向,跟上级汇报、跟家长交代,也就有了初步的依据。
我第一时间把这个情况用短信汇报给了刘光明。没过多久,刘光明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背景音里依旧是办公室的嘈杂。
“江远,干得不错!情况我已经跟陈局长和周局长汇报了,局领导对你的现场处置能力很满意!”刘光明上来先是一通表扬,语气里透着兴奋,“你立刻根据这个线索,抓紧时间写一份初步调查报告,要快!市里、县里都在等我们教育局的说法,这份报告就是我们应对舆论的第一道防线!”
“我明白,科长。”
“报告的调子要定好,”刘光明在电话那头开始“遥控指挥”,“重点突出我们局在事发后反应迅速、处置得当,第一时间将学生送医,第一时间派人到场安抚,体现我们负责任的态度。至于原因嘛……就初步认定为食堂员工操作不当,导致海带丝在制作过程中受到细菌污染。这样既能给家长一个交代,也能把责任控制在学校食堂这个层级,明白吗?”
我握着电话,沉默了。
刘光明的思路,是典型的机关危机公关套路:迅速定性,控制范围,保全大局。从他的角度看,这无疑是最稳妥、最省事的处理方式。把锅甩给食堂一个临时工,事情就算有了“结论”,教育局的主体责任就能被最大程度地撇清。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科长,”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这个结论,是不是下得有点太快了?万一……”
“没有万一!”刘光明立刻打断我,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江远,现在不是搞学术研究的时候!是政治仗!舆论的压力有多大,你想象不到!我们必须立刻拿出一份说法,堵住悠悠之众口!至于后续的深入调查,那是食药监局的事,我们做好配合就行了。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写报告!写一份漂亮的报告!”
“……好的,科长。”
我无法反驳,只能应承下来。
挂了电话,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我不是质疑刘光明的决定,而是一种源自“笔杆子”的直觉,让我对“操作不当”这个过于简单粗暴的结论,本能地感到排斥。
一份好的材料,逻辑必须严丝合缝。而这个结论,在我看来,至少有两个疑点。
第一,县实验小学的食堂,管理一向严格,是县里的“示范食堂”,每个月都有检查,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低级的操作失误?
第二,如果是普通的细菌污染,为什么这次孩子们的反应会这么剧烈?刚才林雪宁说过,有三个孩子严重脱水,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肠胃炎了。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不远处的林雪宁。
她正靠在分诊台的角落里,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她摘下了口罩,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却只是送到嘴边,并没有喝,似乎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快没了。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那张清秀的脸庞上,写满了无法掩饰的疲惫。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还没开封的纸巾,递到她面前。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看我,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疑惑。
“擦擦汗吧。”我轻声说,“辛苦了,林医生。”
她沉默了几秒,接过了纸巾,低声说了句“谢谢”。
“孩子们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我顺势问道。
“大部分都稳定下来了,正在输液观察。那三个重症的,也脱离了危险期。”她回答道,声音有些沙哑,“化验结果出来了,是副溶血性弧菌感染。”
“副溶血性弧菌?”我对这个专业名词一无所知。
“一种常见于海产品的致病菌,”她耐心地解释道,“嗜盐,生命力很强,高温下才能被彻底杀死。如果凉拌菜处理不当,比如浸泡时间不够、清洗不彻底,就很容易滋生。这次的症状,和典型的副溶血性弧菌中毒完全吻合。”
她的话,似乎印证了刘光明“操作不当”的判断。
但我心里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却愈发强烈了。
“林医生,”我斟酌着词句,问道,“我不是专业人士,就是想请教一下。这种病菌……有没有可能,不是因为操作不当,而是食材本身就有问题?”
林雪宁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
“有这个可能。而且可能性很大。”她放下水瓶,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我刚才也觉得奇怪。按理说,凉拌海带丝这种菜,就算清洗不干净,残留的菌量也有限,不至于引起这么大规模、这么严重的集体中毒。除非……是源头被污染了。”
她的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我的思维盲区!
源头!
我怎么没想到!
“你的意思是,这批海带丝在进入学校食堂之前,就已经被严重污染了?”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对。”林雪宁点了点头,“我问了几个症状最重的孩子,他们都说今天的海带丝,吃起来有一股和平时不一样的‘腥味’。这很可能就是菌群大量繁殖后产生的异味。你想想,如果只是某个厨师操作失误,污染的范围应该是有限的,而不是所有吃了这道菜的孩子都倒下。只有一种解释——整批食材,都有问题。”
我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真是这样,那问题的性质就完全变了!
这不再是一起简单的“食品安全操作事故”,而是一起严重的“不合格食材流入校园”的公共安全事件!责任方,将不再是学校食堂的一个临时工,而是背后的食材供应商!
而这背后,又会牵扯出多少利益链条和监管漏洞?
我瞬间明白了刘光明为什么急于定性为“操作不当”。他不是没想到这一层,他是不敢想,也不愿去想!因为一旦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事情就会变得无比复杂,甚至会牵连到局里分管后勤的领导。
他要的是“平事”,不是“惹事”。
可我,能眼睁睁看着真相被一个“操作不当”的结论潦草掩盖吗?
那些躺在病床上的孩子,那些心急如焚的家长,他们要的,是一个经得起推敲的真相,而不是一份用来息事宁人的报告!
“江远?”林雪宁见我半天不说话,轻声唤了我一句。
我回过神来,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心中瞬间做出了决定。
“林医生,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写了。”
我转身回到座位,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刘光明催促的短信又发了过来,我直接选择了无视。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
标题:《关于县实验小学部分学生疑似食物中毒事件的初步调查报告(呈报局党组)》
在报告正文里,我详细陈述了事发经过、学生就医情况、以及家属安抚工作。在最核心的原因分析部分,我没有采纳刘光明“操作不当”的说法,而是用了极其严谨和克制的措辞。
我写道:
“……根据对多数家属的问询,及县人民医院提供的专业医学判断,本次事件的直接诱因,高度疑似为午餐供应的‘凉拌海带丝’受到副溶血性弧菌污染所致。关于污染源头,目前存在两种可能性:一、食堂工作人员在制作过程中操作不当;二、该批次海带丝原材料在进入校园前,已存在严重质量问题。
鉴于此事关系重大,为给全体学生家长一个负责任的交代,并彻底杜绝类似安全隐患,建议局党组立即成立由安全科、后勤科牵头的联合调查组,并联合县食药监局,对涉事食材供应商——xx食品配送公司,进行全面的溯源调查。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建议暂停该公司对全县所有中小学的食材供应资格……”
我没有下结论,而是把两种可能性都摆了出来,并将最终的决定权,交给了局领导。
这是一种技巧,也是一种担当。
我把矛头指向了供应商,但用的是“建议调查”的口吻,既表明了我的态度,又没有越俎代庖,给了领导转圜的余地。
写完报告,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我仔仔细细检查了三遍,确认没有任何一个字存在歧义后,才点击了发送,收件人是办公室所有领导,包括陈东海局长和周毅副局长。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一回头,却看到林晓雯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不远处。
她身边已经没有了那个同事,显然是安顿好了。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探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失落。
“江远,你……”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我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然后指了指我电脑屏幕上还未关闭的报告文档,淡淡地说了一句:
“不好意思,我很忙。”
说完,我合上电脑,拿起外套,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头也没回。
我的路,在前方。而她,已经是沿途的风景,不,连风景都算不上,只是一块早已被我甩在身后的路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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