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介看着龙正屈，同样没有任何拘谨或客套，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龙老爷子。”
龙正屈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他似乎很喜欢木介这种不卑不亢、直来直往的态度。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人老了，就喜欢清静。外面的世界太喧嚣，这里的安静难得。不介意的话，陪我去办公室里喝杯粗茶，随便聊聊？就当是陪一个老头子打发时间。”
“好。”木介的回答依旧简洁，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龙正屈对龙冰莹和鸣芝行示意了一下，让她们先去忙其他事情。
龙冰莹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但还是点了点头，和神色依旧有些复杂的鸣芝行一起离开了。
随后，龙正屈便亲自引着木介，穿过布置典雅的回廊，走向庄园主楼内一间极为宽敞、装修却丝毫不显浮夸的办公室。
办公室内的陈设极具传统中华风情，却又巧妙地融入了现代的舒适感。
巨大的红木书架占据了整面墙壁，上面摆满了各类古籍典藏和现代文献，并非装饰，许多书脊都有频繁翻动的痕迹。
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笔力遒劲的水墨山水画，透露出主人不凡的品味。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宁神静气的檀香与书香混合的气息。
靠窗的位置设有一套材质厚重、做工精湛的红木沙发和一方根雕茶海，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棂洒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窗外，不知何时已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天色变得阴沉，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窗棂，给室内带来一种宁静却略显压抑的氛围。
“请坐，就当是自己家，不用拘束。”
龙正屈示意木介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则走到茶海前。
他没有让任何人代劳，亲自烧水、温杯、取茶。
他的动作娴熟而从容，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显然深谙茶道，并且乐在其中。
不一会儿，一杯色泽清亮、香气馥郁醇厚的茶水便被放在了木介面前的品茗杯里，热气袅袅升起，茶香四溢。
“尝尝看，老朋友送的，还算能入口。”
龙正屈微笑着说道，自己也端起了另一杯，先轻轻嗅了嗅茶香，脸上露出一丝享受的神情。
木介依言端起那小巧精致的茶杯。
他没有像品茶高手那样先观其色、再闻其香，而是直接喝了一口。
温热的茶汤入口，对于他而言，滋味有些复杂——微苦、涩、然后隐约有点回甘。
这味道并不令他讨厌，但也绝谈不上喜欢。
他品不出其中所谓的“岩韵”、“花香”或“喉韵”，对他而言，这杯被龙老爷子珍视的香茗，其功能性与一瓶冰镇汽水并无本质区别，甚至汽水那直接而强烈的甜味和刺激的气泡感，能更有效地冲刷掉战斗后的疲惫，更能带来一种简单而直接的舒畅感，偶尔…
还能让他恍惚间触摸到一丝遥远记忆中、早已模糊的、与伙伴们无忧无虑畅饮欢笑时的温暖碎片。
但他确实，单纯地不会欣赏茶这种饮品。
他放下茶杯，非常直接地看向龙正屈，没有任何故作姿态的赞美或虚伪的敷衍：“老爷子，茶我喝了。但我喝不来这个，无法评价好坏。我更喜欢喝汽水。”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需要解释一下，但又不想透露太多，只是补充了一句，“那种味道…更让我觉得舒服。”
龙正屈闻言，非但没有丝毫不悦，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情，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发出了极为爽朗甚至有些开怀的笑声：“哈哈哈，好！好一个直爽！不矫情！不造作！我就喜欢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比那些围着我转、明明不懂还要绞尽脑汁附庸风雅、搜肠刮肚挤出几个褒义词来奉承的家伙强多了！舒服…好一个‘舒服’！喝茶也好，喝汽水也罢，归根结底，不就是为了一个‘舒服’，一个‘自在’吗？”
笑过之后，办公室内的气氛似乎变得更加自然、轻松，少了许多初次见面的隔阂与试探。
龙正屈也放下了茶杯，不再拘泥于茶道礼仪，目光缓缓移向茶几一角摆放着的一个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精致檀木相框。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相框拿起，指腹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冰凉的玻璃表面，仿佛能透过这层玻璃，触摸到照片中的人。
脸上那和煦开朗的笑容渐渐隐去，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忧愁与怀念，那是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非但没有淡去，反而愈发刻骨铭心的哀伤。
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变得清晰起来，淅淅沥沥，如同为这段即将被提及的往事奏响低沉的背景乐。
木介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张照片上。照片已经有些年头，但保存得极好，色彩依旧鲜明。
上面是四个年轻人，两男两女，他们都穿着得体，像是参加某个重要的庆典或会议后留下的合影。
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地洋溢着充满朝气和无比乐观开朗的笑容，眼神清澈明亮，仿佛对未来的所有挑战都充满了无限的希望和必胜的信心，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光芒极具感染力，即使只是透过一张静态的相片，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当时的幸福、快乐与对生活的热爱。
木介的视线敏锐地捕捉着细节。那两位女性中，较为年长的一位，眉眼弯弯，笑容温婉，其五官轮廓和脸型，与龙冰莹有着惊人的六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眸中的神采，几乎如出一辙。
她亲昵地挽着身旁的一位男子，那男子身材挺拔，笑容爽朗，眉宇间充满了自信与担当，他的鼻梁与嘴唇的线条，依稀能看出龙冰莹的影子。
毫无疑问，这应该就是龙冰莹的父母。
而另外一对男女，男子戴着眼镜，显得斯文而睿智，但笑容同样灿烂，那镜片后的眼睛形状和略显瘦削的脸颊，与穆阳有着明显的血缘痕迹。
他身边的女性则笑得温柔而含蓄，她的气质和面部特征，尤其是那柔和的眉眼，几乎与穆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木介静静地看着，心中已然明了。他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等待着。
办公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和檀香静静燃烧的细微声响。
良久，木介才开口，声音平静，打破了室内的沉寂，语气却并非询问，而是带着一种确认：“照片里面的是龙冰莹的父母，您的儿子和儿媳吗？”他的目光转向另外两人，“其他两位…想必就是穆阳和穆羽的父母了？”
龙正屈的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摩挲相框的手指停顿了片刻。
他依旧低着头，目光牢牢锁在照片上那四张灿烂的笑脸上，仿佛要将他们的模样更深地刻进心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极其缓慢、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需要耗费巨大心力才能吐露出来的语调，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
“是啊……”
这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是一把生锈的、沉重的钥匙，猛地捅进并瞬间打开了他心中那扇尘封已久、装满无尽孤寂与悔恨的大门。
办公室里温暖的灯光，以及窗外洒入的阳光，似乎都无法驱散此刻从他身上弥漫开来的那股冰冷的、几乎能将人溺毙的沉重孤独感。
他依旧没有抬头，仿佛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支撑着回忆的重量，对抗着那汹涌而来的痛苦浪潮。
“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当年的决定…他们夫妻俩…还有他们的好朋友…就不会…就不会死了……”
老人的声音变得极其沙哑、疲惫，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历经漫长岁月冲刷与磨砺也无法磨灭半分、反而愈发尖锐的倦怠与伤痛。
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浸满了无尽的遗憾、懊悔和沉重的自责，重重地砸在安静的空气里。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些，敲打着玻璃，发出连绵不绝的细碎声响，仿佛天地也在为这段悲伤的往事而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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