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注册下来了，“祝你安居”四个大字，烫金的，摆在办公桌上，我瞅着，心里那股子劲儿就跟刚出锅的馒头似的，热乎乎地往上冒。
但光有热乎劲儿没用。
盖楼这事，不是你有一腔热血就能干的。
你得有地。
想拿地，你就得认识人。
我之前混的那个圈子，马文轩那帮孙子，是玩虚的，玩金融，玩概念，一个个穿得人模狗样，其实兜里比脸都干净，全靠一张嘴忽悠。
我现在要干的，是实业。
是往地里砸钱，砸钢筋，砸水泥的活儿。
我得找个真正在这行里，脚上沾过泥的“明白人”。
小雅托她一个远房亲戚，七拐八绕地，给我介绍了一个。
据说，是本市房地产圈的“老炮儿”，叫庞四海。
第一次见庞四海，是在一家装修得跟皇宫似的酒店包厢里。
我特意换上了之前那身几十万的行头，结果一进门，就感觉自己穿错了。
庞四海，人称“庞四爷”，就坐在主位上。
他那个人，没法用“胖”来形容。
他是一座山。
一座由酒精、脂肪和岁月堆积起来的，肉山。
一件真丝的唐装，被他雄浑的肚腩撑得紧绷，上面的龙纹刺绣都快被他给盘活了，龇牙咧嘴的。
他脖子上没戴金链子，戴的是一串油光锃亮的小叶紫檀，珠子比我眼珠子都大。
他脸上的肉，把五官都挤到了一起，眼睛眯成一条缝，但那缝里，透出来的光，精明得跟探照灯似的，一进来就把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哎呀，礼总！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
他站起来，那座肉山动了动，整个包厢的气场都跟着晃了晃。
他的手，又厚又软，像块刚发好的面团，握住我的手，热情得让我有点发毛。
“四爷，您客气了，我就是个晚辈，以后还得您多提携。”
我把姿态放得极低。
我知道，在这些人面前，我那点钱，就是个数字。
人家手里攥着的，是关系，是人脉，是这片土地上看不见的规则。
“好说，好说！都是朋友！”
庞四海把我按在副主陪的位置上，大手一挥。
“上菜！把我存这儿的那两瓶‘飞天’拿上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
飞天茅台。
这玩意儿在外面，一瓶就得炒到三千多。
他一开口，就是两瓶。
菜上来了，什么澳洲龙虾，辽参烧蹄筋，清蒸东星斑……没一样是我认识的。
庞四海不怎么动筷子，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酒上。
他给我倒酒，满满一杯，能有三两。
“礼总，初次见面，咱们不谈事，先交个朋友。”
“这杯，我干了，你随意。”
他说完，脖子一仰，一杯酒，跟喝白开水似的，就下去了。
我看着我面前那杯酒，头皮都麻了。
我那点酒量，上次跟文曲星喝二锅头，已经到了极限。
这茅台，五十三度，一口下去，我估计能当场表演一个原地飞升。
可我能不喝吗？
我不能。
我今天来，就是来拜码头的。
这杯酒，就是投名状。
我端起酒杯，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四爷，您太敞亮了，我敬您！”
我闭上眼，心一横，一杯酒，灌了下去。
那酒，像一条火龙，从我嗓子眼，一路烧到我胃里。
我感觉我的五脏六腑，瞬间就被点燃了。
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盖，我眼前都开始冒金星。
“好！礼总，是性情中人！”
庞四海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那力道，差点没把我拍散架。
“在咱们这儿，事儿，都是在酒桌上谈成的。生意好不好做，就看你酒喝得敞不敞亮。”
“一个人，要是连酒都不敢喝，那他办事，肯定也没魄力，没人信他。”
我听着他这套歪理，胃里翻江倒海，脸上还得陪着笑。
“四爷说得对，受教了。”
那一晚上，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
我只知道，庞四海的嘴，就没停过。
他从本市的城市规划，讲到哪个区的地皮有潜力，从拿地的流程，讲到审批的关节。
他嘴里蹦出来的，全是“张局”、“李处”、“王主任”。
每个人名背后，都跟着一个酒局，一个故事。
我听得云里雾里，脑子里像塞了一团浆糊。
我努力想把话题往正事上引。
“四爷，您看，像我这种情况，刚成立的公司，想拿块地，应该从哪儿下手？”
庞四海夹了一筷子辽参，放到我碗里，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
“礼总，别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喝不了热酒。”
“这事儿啊，就跟煲汤一样，得慢慢炖，火候到了，味儿自然就出来了。”
“来，喝酒，喝了这杯，咱们就是兄弟。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又给我满上了。
我看着那杯酒，感觉自己看的不是酒。
是通往房地产大门的门票。
一张用我的胃，我的肝，我的尊严，换来的门票。
我喝。
我只能喝。
从那天起，我的人生，就只剩下了一件事。
陪庞四海喝酒。
今天喝完，明天接着喝。
城东喝完，去城西喝。
白的喝完，喝红的。
红的喝完，白的红的掺着喝。
我成了庞四海的挂件，他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他把我介绍给他那些“张局”、“李处”。
在酒桌上，我不是“礼总”，我是“小礼”。
是那个负责端茶倒水，负责挡酒，负责在领导讲完一个不好笑的笑话后，第一个带头鼓掌的傻逼。
我花钱，花得比上次还快。
那些饭局，动辄几万，十几万。
我抢着买单。
我心里清楚，我买的不是单。
是庞四海和他身后那些人，嘴角那一抹稍纵即逝的，满意的微笑。
小雅和小静心疼我，每天晚上都给我熬好醒酒汤。
她们看着我醉得不省人事，被司机拖回来，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
“老公，咱们不干了行不行？”
“这钱，咱们不要了，我看着你这样，我心都碎了。”
我躺在床上，胃里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一阵阵地抽搐。
我闻着自己身上那股子怎么也洗不掉的酒气，混合着廉价的奉承和虚伪的笑，我觉得自己馊了。
从里到外，都馊了。
我睁开眼，看着天花板，哑着嗓子说。
“不行。”
“这回，我跪着，也得把这条路走完。”
我不是为了钱。
我是为了争那口气。
上一个亿，我被人当傻子，是因为我把钱花在了明面上，花在了那些看得见的奢侈品上。
这一个亿，我把它花在这些看不见的酒局里，人情里。
我想看看，用钱，到底能不能砸开这坚不可摧的，所谓的人情社会。
我到底能不能，用这种我最鄙视，最厌恶的方式，干成一件我自己认为对的事。
这天晚上，我又被庞四海叫出去了。
还是那个包厢，还是那帮人。
酒过三巡，一个脑满肠肥，据说是分管土地审批的什么领导，拍着我的肩膀，打着酒嗝说。
“小礼啊，你这个年轻人，不错，有前途。”
“你那个事儿，四海都跟我说了，不是什么大事。”
“下周，你让四海带着材料，来我办公室一趟，咱们……研究研究。”
我听完，心头一热，差点当场哭出来。
这么多天的酒，这么多天的罪，总算没白受。
我赶紧端起酒杯，站起来。
“谢谢领导！谢谢领导！我干了！”
我把一杯酒，又灌了下去。
喝完，我冲到洗手间，扶着冰凉的洗手台，吐得昏天天暗地。
我吐出来的，不只是酒和菜。
还有我那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早就被酒精泡烂了的尊严。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嘴角还挂着一丝污物的男人。
我突然觉得他很陌生。
这不是我。
这不是那个想盖楼，想给老百姓一个安稳的家的礼铁祝。
这是一个，被现实，按在地上，强行灌了一肚子肮脏规则的，酒囊饭袋。
我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一遍地冲着自己的脸。
我对自己说。
礼铁祝，你个犟眼子。
你记住了。
今天所有咽下去的，所有吐出来的，总有一天，你得让他们，连本带利地，给你还回来。
【消费明细】
与庞四海初次见面宴请：38,800元。
后续各类宴请、酒水、礼品等（估算）：约450,000元。
总计消费：488,800元。
【账户余额：79,825,401.8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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