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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盖开启的瞬间，一股尘封已久的气味扑面而来。
那不是单纯的灰尘味，而是混合着旧纸张特有的、略带酸涩的木质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金属和水泥的冰冷味道。这股气味，像是一段被压缩了三年的时光，在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沉重地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
丁凡的目光，落在了箱内。
没有想象中的杂乱无章。箱子里的东西被分门别类，用牛皮纸袋和塑料自封袋整齐地码放着，每一个袋子上都用马克笔工整地标注着日期和内容。这种近乎偏执的规整，与李建国此刻略显颓唐的外表形成了鲜明对比，无声地诉说着箱子主人曾经的严谨与执着。
整个房间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李建国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他没有立刻去翻动箱子里的东西，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眼神复杂。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尘封的物证，又像是在看自己被肢解、被埋葬的半生。
良久，他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俯下身，颤抖着手，从箱子里取出了第一个物件。
那是一块用厚实的塑料袋包裹着的水泥碎块，约有半块砖头大小，边缘棱角分明，显然是从某个更大的结构上被强行敲下来的。透过透明的塑料袋，可以看到它粗糙的断面，灰色的水泥中混杂着大小不一的石子，颜色显得有些不均匀。
“就是这个。”李建国将东西放到桌上，动作很轻，仿佛那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件易碎的瓷器。他的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我从一根废弃的承重柱上敲下来的样本。当时他们刚拆模，我趁着午休没人，偷偷弄出来的。”
他没有多说当时的过程有多么惊险，但丁凡能想象得到，一个文质彬彬的物理老师，像个小偷一样潜入工地，用锤子和凿子，在随时可能被人发现的恐慌中，敲下这块日后可能会毁掉他一切的“罪证”。
李建国接着从旁边的一个牛皮纸袋里，抽出一张已经泛黄、折叠得有些毛边的A4纸。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张上是一个打印出来的表格，抬头写着“xx建材检测中心-材料强度测试报告”。
“我托了以前教过的学生，找了一家私人的检测机构做的。不敢找官方的，我怕东西送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他指着报告单最下方的一行数字，干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你看这里，抗压强度，19.8兆帕。而设计图纸上要求的，是c30混凝土，最低标准是30兆帕。差了整整三分之一。”
丁凡的目光落在那个刺眼的数字上。他不懂复杂的建筑力学，但系统早已将这些数据的意义，冰冷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这不仅仅是数字上的差距，这是用成百上千名师生的性命作为赌注的、赤裸裸的贪婪。
“他们用低标号的水泥，替换了高标号的，再用增加沙石的办法来凑体积。成本能省下一大笔。”李建国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把这个匿名寄给过质监站，你猜怎么着？石沉大海，连个水花都没有。或许，他们早就知道了，只是没人愿意捅破。”
说完，他将报告单重新折好，放回纸袋，仿佛完成了一个迟到三年的交接仪式。他的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动作也变得流畅起来。
他从箱子里又拿出了几个贴着标签的自封袋。
袋子里装的，是几截长短不一、锈迹斑斑的钢筋头。每一截钢筋的切口处，都用白色的油漆笔写着一个数字：16，14，12。
“这是钢筋。”李建国将袋子一一排开，像是在展示自己的教学用具，“图纸上，主梁、主承重结构，要求必须使用直径16毫米的螺纹钢。但我在工地的废料堆里，找到了这些。”
他拿起标着“14”的那一袋，隔着塑料袋指给丁凡看。“大部分，他们都用这种14毫米的钢筋替换了。还有更过分的，在一些次要的构造柱里，他们甚至用了12毫米的。”
他拿起“16”和“14”的两袋，并排放在一起。“你看，就差这两毫米。外行人根本看不出来，就算看出来了，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但只要学过一点结构力学就知道，钢筋的承载能力和它的截面积成正比，而截面积是和半径的平方成正比的。这两毫米的差距，反映在承载力上，是百分之二十多的削弱。”
说到这里，李建国那物理老师的本能被彻底激发了出来。他的眼睛里重新闪烁起理性的光芒，语气也变得锐利而精确。他不再是一个心灰意冷的老人，而是一个在课堂上，向学生揭示世界真理的先生。
“一根柱子，削弱百分之二十，十根、一百根呢？整栋楼，就像一个骨骼疏松的病人，外表看着没什么，但只要一阵风，一次碰撞，就可能全身骨折，彻底垮掉！”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重重地敲在丁凡的心上。
丁凡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知道，李建国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一个能听懂他这些话的听众。三年来，这些凝聚着他专业知识和良知的话语，可能只对墙壁和空气讲过。
接下来，李建国拿出的，是一叠厚厚的照片。
照片是用老式卡片机拍的，像素不高，有些甚至因为手抖而略显模糊。但照片里的内容，却清晰得让人触目惊心。
有工人用铁锹在满是泥土的地面上直接搅拌混凝土；有本应绑扎得整整齐齐的钢筋网，歪歪扭扭，间距参差不齐；有几张照片，清晰地拍到了墙体里夹杂着蛇皮袋和泡沫板；还有一张，是夜里偷拍的，一辆卡车正在将成捆的、明显细了一圈的钢筋运进工地。
李建国一张一张地翻着，像是在翻阅一本血泪写成的相册。
“这张，你看。”他指着一张照片，照片上，几个工人正围着一个混凝土搅拌机，嘻嘻哈哈地抽着烟。“那天我路过，闻到他们搅拌的水泥里有股怪味，后来才知道，他们为了省钱，用的水是旁边工地排出来的、混着各种化学废料的污水。这种水会严重腐蚀钢筋，不出十年，里面的钢筋就会锈断。”
“还有这张，”他的手指移到下一张，“这是浇筑楼板。你看到那个穿蓝色工服的胖子没有？他是施工方的现场负责人。我亲眼看到他让工人在本应铺设双层钢筋网的地方，只铺了单层。我上去质问他，他把我推了个趔趄，说我一个教书的懂个屁。”
丁凡能从照片一角，看到李建国那双沾着泥点的旧皮鞋。他当时，就站在屈辱的现场。
照片的最后，是一张特写。拍的是工地上一个临时搭建的工棚墙上，用红漆刷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百年大计，质量第一”。
这行字，在昏暗的照片背景中，显得无比讽刺。
丁凡感觉自己的拳头，在不知不觉中攥紧了。系统给他的，是冰冷的、上帝视角的罪证视频。而李建国拿出的这些，却是沾染着一个普通人屈辱、愤怒和无力感的、来自凡间的呐喊。
“这些，就是全部了吗？”丁凡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李建国摇了摇头，他将照片小心地收好，然后从箱子的最底层，捧出了一个厚厚的、封面已经磨损的硬壳笔记本。
他将笔记本放到桌子中央，郑重地推到丁凡面前。
“这，才是最重要的。”
丁凡伸出手，翻开了笔记本的第一页。
清秀而有力的钢笔字迹，映入眼帘。
【20xx年3月12日，晴。城北小学教学楼项目正式动工。见刘主任与开发商赵德胜同车离开，两人满面红光，似有喜事。】
【20xx年4月5日，小雨。第一次视察工地。发现地基开挖深度似有不足，询问现场技术员，对方言辞闪烁。用步子粗略丈量，与图纸有差异。】
【20xx年5月21日，晴。钢筋进场。目测主钢筋直径存疑。晚，携游标卡尺再入工地，测得直径为14.2mm，非图纸要求的16mm。心甚忧，夜不能寐。】
【20xx年6月2日，阴。向校长反映钢筋问题。校长让我勿要多事，称有专业监理，轮不到我一个物理老师操心。言语间颇为不耐。】
【20xx年6月15日，晴。约见教育局基建科周科长，出示测量数据。周科长笑言，工程允许误差，让我相信组织。下午，接到刘主任电话，警告我不要无事生非，影响江州教育事业发展大局。】
……
丁凡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这本日记，从工程动工的第一天，到他被开除后的一个月，记录得详详细细。哪一天，天气如何；哪一天，他发现了什么问题；哪一天，他找了哪个领导，对方又是如何回复他的。每一次的奔走，每一次的碰壁，每一次的警告，都化为了这本笔记里冷静而克制的文字。
在文字的背后，丁凡能看到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是如何一步步从满怀希望，到困惑，到愤怒，再到绝望。
他看到李建国在日记里，用结构力学公式，一遍遍地计算着楼体的承载力，每一个递减的数字后面，都打着一个沉重的感叹号。
他看到李建国记录下了自己与妻子的争吵。妻子劝他，“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房子塌了，有我们家孩子在里面上学吗？”李建国在日记里写道：“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吗？”
他看到，在被学校停职的那天，他在日记本的末尾，用一种近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笔迹，写下了最后一段话。
【20xx年9月10日，教师节，晴。今日，校务会下达文件，以“散布不实言论，严重扰乱正常教学秩序”为由，将我开除。无人为我说话。我输了。此楼若倒，请将此笔记，与我同葬。】
看到这里，丁凡的手指停住了。
他抬起头，看向李建国。
老人正望着窗外，昏黄的路灯光线勾勒出他萧索的侧影。他没有哭，脸上甚至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整个人，像一座被风干了的雕像。
这间破败的屋子，这口尘封的箱子，这满箱的证据，这本滴血的日记。
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完整的词语。
——人证。物证。
丁凡缓缓合上笔记本，将其与桌上所有的证据袋，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一起。
“李老师。”他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静。
李建国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询问。
丁凡看着他，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些东西，不仅仅是举报材料。”
“它是一把刀。一把足以将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都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刀。”丁凡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现在，我们唯一需要考虑的，是怎么把这把刀，递到能挥动它的人手里，并且，一击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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