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祠人将玉簪塞进布包时，我瞥见包角露着半本泛黄的线装书，封皮上写着“槐祠手记”四个字，墨迹都快褪成了灰。爷爷已经抄起院角的劈柴斧，斧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槐木心藏在主根里，得顺着西侧的老枝往下挖。”
我们仨刚走到槐树下，就闻见一股腥甜的气味，比昨天夜里更浓。树干上的暗红汁液还在渗，顺着沟壑状的树皮往下淌，滴在地上竟“滋滋”冒起细泡，把泥土蚀出一个个小坑。爷爷蹲下身，用斧背敲了敲西侧的粗枝：“当年我爹砍这枝时，斧刃卡在里面拔不出来，后来才知道是扎进了树心的空穴。”
守祠人突然按住他的手，指尖在树皮上摸了摸：“别用斧。这树成煞后，枝干连着魂魄，硬砍会引它反扑。”他从布包里掏出个陶瓶，拔开塞子，一股浓烈的艾草味散了出来，“这是午时晒的艾草汁，能暂时封它的煞气。”
他将艾草汁顺着树干的裂缝倒进去，暗红色汁液果然流得慢了些。我盯着树底的根须，突然发现有根最粗的根须上缠着半块红布，布上绣着模糊的缠枝纹，和阿芸那支玉簪上的花纹一模一样。“那是什么？”我指着红布问。
守祠人脸色一变：“是当年沉塘时，阿芸系在手上的嫁妆布。看来她的骸骨就缠在这根须里。”他从布包里摸出把青铜锄，锄刃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挖的时候轻点，别碰断根须——断一根，就等于折了他们一缕魂，怨气会更重。”
爷爷接过青铜锄，刚挖了两锄，地下突然传来“咕咚”一声闷响，像有东西在水里冒泡。守祠人立刻喊停：“不对劲，这底下不是实土！”他趴在地上，耳朵贴着泥土听了片刻，脸色越来越沉，“是阴渠。当年建祠堂时，为了聚气，特意引了山泉水绕祠而过，没想到竟通到了槐树下。”
我突然想起村里老人说过，祠堂底下埋着“水骨”，凡是出现水迹就是冤魂作祟。难道陈秀才和阿芸的骸骨，是顺着阴渠被树根缠进去的？
挖了约莫半个时辰，青铜锄突然“当”地撞上了硬物。爷爷扒开泥土，露出一块青石板，石板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水”字，边缘还沾着湿漉漉的泥渍。守祠人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族长当年的刻字！他把沉塘的位置和阴渠连在了一起，故意让他们的怨气顺着水流进槐树，借树煞镇住外村人——真是造孽！”
爷爷用力掀开青石板，一股冰冷的湿气扑面而来，夹杂着腐朽的木头味。石板下果然藏着条暗渠，渠水黑沉沉的，泛着油光，水面上飘着几片腐烂的槐叶。渠壁上粘着些细碎的骨头，白花花的，不知是人的还是兽的。
“槐木心就在渠底的树根里。”守祠人从布包里掏出个桃木灯笼，点上里面的艾草烛，“这烛能照出阴气聚的地方。”灯笼放进渠里，烛火突然偏向西侧，在水面投下一道青幽幽的光。我们顺着光看去，渠底的树根盘成了个球状，中间鼓出一块，隐约能看见里面藏着个黑木盒子。
“那就是槐木心！”爷爷刚要下渠，就被守祠人拉住了。“渠水沾了百年怨气，碰了会蚀骨。”他递过来两根捆着艾草的竹竿，“用这个勾出来。”
爷爷和守祠人一人一根竹竿，慢慢将木盒勾到渠边。我蹲下身细看，木盒是用老槐木做的，表面刻满了符纹，却大半都被渠水浸得发黑。守祠人刚要伸手去碰，木盒突然“咔哒”一声裂了道缝，从缝里渗出一缕黑烟，在空中凝成个模糊的人脸，正是陈秀才的模样。
“拿开你的脏手！”人脸发出沉闷的低吼，黑烟猛地朝守祠人扑去。守祠人早有准备，从布包里掏出那张破煞符，迎着火苗一晃，符纸“腾”地燃起来，黑烟瞬间被烧得滋滋作响，缩回了木盒里。
“这盒子里不仅有槐木心，还有他们的骸骨和怨气。”守祠人喘着气说，“得赶紧拿到祠堂去，用镇魂钟镇住。要是等天黑月圆，怨气一冲，谁也拦不住。”
我们刚抱起木盒往祠堂走，就听见身后传来“哗啦”一声响。回头一看，槐树下的阴渠里，渠水突然涨了起来，黑沉沉的水面上飘起一张泛黄的婚书残页，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只看得见末尾盖着个鲜红的朱砂印。更吓人的是，水面上竟慢慢浮起几具孩童的骸骨，小小的手骨还保持着抓挠的姿势。
“是虎子之前说的，树洞里的孩子？”我浑身一寒。村里老人早有传言，几十年前有几个孩子在槐树下失踪，一直没找到尸首，原来都掉进阴渠里了。
守祠人脸色惨白：“是槐木煞抓来的替身。快走！”
我们抱着木盒往祠堂跑，身后的槐树叶“哗哗”作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抓挠。跑到祠堂门口时，我突然发现祠堂的大门竟虚掩着，门轴上的铁锈簌簌往下掉，像是刚被人推开过。守祠人眉头紧锁：“我今早明明锁死了门！”
推开门进去，香炉里的香灰堆得老高，上面赫然印着个湿漉漉的“水”字，和阴渠石板上的刻字一模一样。守祠人几步走到香炉前，用竹竿拨了拨香灰，从里面挑出半块孩童的鞋底子，上面还沾着灶灰。
“是昨晚叩门的东西进来过。”守祠人声音发颤，“它在找玉簪和木盒。”
爷爷将木盒放在供桌上，刚要去敲镇魂钟，就听见祠堂后院传来一阵唱戏的声音，咿咿呀呀的，像是女人在唱《大劈棺》。这戏我听过，是只有中元节才会唱的丧戏。更诡异的是，那声音越来越近，还夹杂着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正踩着青石板走来。
守祠人突然想起什么，脸色骤变：“不好！祠堂底下的阴渠通着后院的井！它顺着水脉过来了！”
话音刚落，后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蓝布衫的女子走了进来，正是阿芸。她手里攥着那支完整的玉簪，簪尖闪着寒光，脸上的五官竟像是被线缝起来的，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她身后跟着几个小小的身影，正是阴渠里的孩童骸骨，空洞的眼窝正对着我们。
“把木盒还我。”阿芸的声音不像人声，更像是用指甲刮着木头发出的，“当年你们的先祖害了我们，现在该还命了。”
守祠人赶紧抓起供桌上的桃木剑，刚要刺过去，阿芸突然将玉簪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玉簪碎成了两半，祠堂里的烛火瞬间灭了。黑暗中，镇魂钟突然“嗡”地响了起来，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是族长的血！”守祠人突然喊道，“手记里写着，镇魂钟要蘸族长后代的血才管用！”
爷爷猛地抬起头，盯着我：“你爹是族长最后一个后代，你也是……”
我浑身一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爷爷抓住了手。他从供桌上抓起一把小刀，在我手指上划了一下，鲜血滴在镇魂钟上。钟声突然变得洪亮起来，震得阿芸和孩童骸骨连连后退，身上冒出阵阵黑烟。
“不！我不甘心！”阿芸尖叫着，身体慢慢变得透明，“那老东西用‘尸土种运’的法子，拿我们的怨气养村运，你们凭什么拦我！”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一缕黑烟，钻进了地上的木盒里。
孩童骸骨也跟着化作黑烟，消失不见了。祠堂里的烛火重新亮了起来，香炉里的香灰“水”字慢慢变干，最后消失无踪。
守祠人瘫坐在地上，喘着气说：“总算镇住了。得把木盒烧了，混着槐木心的灰撒进阴渠，才能彻底断了怨气。”
爷爷点了点头，拿起木盒往香炉里放。木盒刚碰到火苗，就“腾”地燃了起来，烧出一股浓郁的槐木香。我看着燃烧的木盒，突然发现里面掉出半张纸，上面写着几行字：“阴渠通槐根，骸骨缠树魂，族长血镇钟，百年怨难伸。”
烧完木盒，我们顺着阴渠把灰撒了进去。渠水慢慢退了下去，恢复了平静。走出祠堂时，夕阳正落在槐树上，树影拉得老长，竟再也没有那种阴森的感觉了。
守祠人把那本“槐祠手记”递给我：“这里面记着所有事。你爹当年就是为了找阴渠，才掉进井里的——他不想让你卷进来。”
我翻开手记，第一页就画着那棵老槐树，树下标着阴渠的位置，旁边写着一行小字：“吾儿亲启，若槐木异动，用青铜锄挖阴渠，镇魂钟需蘸血亲之血——爹绝笔。”
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原来爹不是意外去世，他是为了保护村子，保护我。
爷爷拍了拍我的肩膀：“都过去了。以后这槐树，再也不会作祟了。”
可我看着那棵老槐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夕阳下，树干上的裂缝里，似乎还藏着一双眼睛，正静静地看着我们。而祠堂后院的井里，偶尔还会传来轻微的叩击声，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着井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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