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昭华院。
烛火摇曳，主卧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
昭昭躺在柔软的床榻上。
她虽然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呼吸平稳有力许多。
一身黑色劲装的范闲坐在床边的矮凳上。
眉宇间流露出深深的疲惫，他双手紧紧包裹着着昭昭露在锦被外的左手。
忽然，范闲感觉到掌心的指尖微弱地动了一下。
床上少女长长的睫毛颤动着，缓缓睁开眼。
隐痛瞬间袭来，让昭昭闷哼一声。
体内真气立刻流转起来，如清凉的溪流抚慰伤处，瞬间压制住痛感，带来一丝清明。
感受着体内澎湃的真气，看来这次真是因祸得福了。
昭昭苦中作乐地想。
床沿的范闲浑身一颤，脸上充满狂喜与激动。
“昭……昭昭？”
他迅速扑到床边，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手，眼眶通红。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他反复低喃，描摹着少女不复下午那般苍白的脸颊，如同确认一个奇迹。
巨大的后怕让他无法说话，肩膀轻颤。
昭昭轻轻回握他的手，指腹轻轻摩挲他温暖的手背。
“别怕……我在。”
似乎被“别怕”两个字刺痛。
范闲压抑的情绪瞬间决堤。
他眼眶通红，紧紧盯着眼前再次失而复得的少女，声音破碎。
“别怕？我怎么能不怕？！”
牛栏街那恐怖的一幕再次浮现，让他想想就窒息。
“我眼睁睁看着……看着你……在我眼前……”
“那一刻我又以为自己要永远失去你，像四年前在澹州海边那样……”
范闲深吸一口气。
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翻涌的情绪，他声音低沉下来。
“昭昭，你知道吗？四年前你离开澹州后，我虽然整天嘻嘻哈哈的，但心里特别孤独。”
“澹州的街道好像也没有那么热闹，海边的日落也没有那么好看。你没有来信的日子里，我总是会想自己在这个世界是不是多余的？”
“我一个人走在这个世界上，孤零零的。”
“没有什么话想跟别人说，别人说什么我也听不进去。四周连一个真正了解我的人都没有。”
昭昭听着范闲这些话，心头涌起一种不安。
“我时常在想，如果没有你在，我原本的生活也许就该是这样，一个人孤独地在世上活着。”
“可是，如果我不再孤独的代价，是你一次次替我受到伤害，徘徊在生死边缘，那我宁愿一直孤独下去。”
避开少女清澈的目光，范闲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昭昭，离开京都吧。回奶奶身边去，或者回云梦泽。明天，不，天一亮就走！”
他语速极快，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改变主意。
昭昭瞳孔微微一缩。
她没有立刻反驳，静静等待着他的理由。
“京都是个龙潭虎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牛栏街只是个开始，今后的路，只怕会血海滔天。”
“从澹州到京都，这些人都是冲我来的。我护不住你……”
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四个字，仿佛承认这一点耗尽他所有力气。
“回澹州，回云梦泽，或是去游山玩水，总之，离我……远些。”
他再次看向她，神色近乎祈求。
“算我……求你。我不能再经历第三次……”
昭昭的心像是被浸在酸涩的海水里。
可是。
她注视着范闲一瞬不瞬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那眼神里近乎贪婪的不舍，似乎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
他通红的眼眶里因为自己的片刻沉默，逐渐氤氲起水汽。
仿佛在说：
“求求你，别听我的，别答应我，别离开我。”
这哪里是赶人走，分明是在试探。
昭昭叹息一声。
她抽出被少年紧紧握住的手。
范闲猛然抬起头，眼底划过一抹水光，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昭昭神色无奈地安抚，“不要过分脑补，我只是想起身。”
她艰难从床榻上支撑着坐起来。
范闲收敛神色，连忙起身想要拿枕头垫在床头。
少女轻轻摇头。
“没事，我这肩膀靠着反而更难受。”
他动作一顿，一言不发地坐回床边。
“范闲，看着我。”
少年下意识地看向她的眼睛。
“你还记得，澹州海边那块最高的礁石吗？”
他神色一怔。
不明白少女为何提起这个，下意识地点点头。
昭昭看着范闲眼中自己的倒影，眼神悠远。
“小时候，每次傍晚退潮，我们都要爬上去。你总说我慢，怕赶不上看最好看的日落和搁浅的海星。”
“可每次，你都会在下面托着我，等我。”
她嘴角扬起一抹怀念的弧度。
“有一次，我脚滑差点摔下去，你死死拽住我。自己胳膊被石头划了那么长一道口子，血把海水都染红了。”
“你疼得龇牙咧嘴，还冲我笑。说‘没事，我被叔练出来了，皮实着呢’。”
循着少女的声音，范闲的思绪也回到儿时澹州的海边。
他紧绷的神色柔和下来。
昭昭伸出双手拉过眼前少年的手，深深看进他眼底。
“范闲，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你的心思，你的愿望，你的后怕，我都懂。”
“那么，你也应该懂我。”
她停顿片刻，盯着他散落在肩上的卷发。
忽然笑了。
“你说你护不住我？可从小到大，我们之间何曾只是谁护着谁？”
“你舍命将我从惊马上救下来过，你替我挡过礁石的棱角，我也替你挡过采珠人的匕首。我们是背靠背长大的。”
少女的眼神变得清亮无比，不远处的烛火落在她眼底，灿若星辰。
“我从来不是什么温室里的花朵，我是范昭昭，是范家嫡长女，是杏林堂的主人。”
“更是与你来自同一个世界、一起长大、愿意与你并肩面对一切风雨的人。”
昭昭的语气温柔坚定。
“四年前那一刀，和牛栏街那一掌，是我自己选的。不是因为你护不住，而是因为——”
她直视着范闲，一字一句道。
“我不能看着你独自面对那样的危险。那一刻，我甚至庆幸自己有能力为你挡下那一击。”
“如果我不在……”
“结果，我不敢想。那种后怕的感觉，更让我恐惧。”
范闲闻言，心头一颤。
昭昭神色认真地继续道：
“你说自己承受不起失去我？让我离开？我也一样，我同样承受不起失去你。”
“承受不起看着你独自在这黑暗里挣扎、受伤、甚至……”
“如果只能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无力接受噩耗传来。”
她轻轻摇头。
“这不是安全……对我来说，比死亡更可怕。”
昭昭一直知道范闲将自己视为他在这世间唯一的锚点。
可他似乎从未真正明白。
他亦是她的岸。
是他的存在，无比确凿地告诉她——
你不是这里的一缕孤魂，你活着，你被需要。
若没有他，这个时代于她而言，不过是虚无。
所以。
面对少年言不由衷的挣扎试探，她愿意一遍一遍，毫不犹豫给出同样坚定的答案。
“所以，我不会离开，永远不会。”
范闲彻底怔住。
这一刻，他读懂她眼中无可撼动的决心。
昭昭迎着他震动复杂又略带脆弱的目光，微微一笑。
她语气里充满与命运对抗的孤勇和坚定，“你在京都，此心安处便在京都。”
“京都再险，也是我们选择一起踏进来的路。你的后背交给我，我的后背也只交给你。”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明枪暗箭，还是万丈深渊，我们一起面对。”
范闲注视着少女，清楚地看到她眼中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守护之心。
所有再劝她离开的理由，都显得苍白而自私。
他终于明白，推开她，不是保护。
恰恰是对她最深的伤害。
他们早已是彼此生命的一部分，是命运与共的羁绊，是灵魂深处无法割舍的依靠。
只是……
这样坚定不移的承诺。
第三次了……
范闲不再说话，他只是长久地、深深地看着她。
心中的恐惧和绝望如潮水般退去。
心疼、释然、动容，和被彻底理解的灵魂颤栗无声翻涌。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唯有少女第三次坚定的承诺轰鸣回响。
完了。
这两个字在心中轰然落下，他所有挣扎的退路被她亲手彻底斩断。
然而，他没有任何挣扎的力气和意愿。
所有精心构筑的防线瞬间溃不成军。
范闲心甘情愿地缴械投降。
原来在这里……
自己两世寻寻觅觅的终点，真的在这里。
从今往后，他的命是她的。
就算她赶他，他也绝不会离开。
上穷碧落下黄泉，她都只能带着他。
所以……
一股酸楚滚烫的暖流冲刷过范闲内心深处，带来最终的宁静与笃定。
他不会再试探她了……
再也不必。
答案，原来早已昭然若揭。
是他愚钝，反复求证这么多次……
从今往后，他信她，一如信自己。
毕竟。
这世上千万人，唯有眼前人，是他无需言说的答案。
范闲眼中积蓄的泪水决堤而出。
他望着昭昭嘴角温柔坚定的笑意，缓缓低下头，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上她的。
摇曳的烛光温柔地笼罩着二人。
两人鼻息相闻，温热的泪水无声交融，顺着彼此的脸颊滑落。
范闲像一个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发出一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呜咽，身体微微战栗。
他紧紧抓住少女的手，十指相扣。
既是霸道占有，又是无限依赖，仿佛牢牢扣住世间仅有的珍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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