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矿场。
那个仅仅欢快地轰鸣了不到三天的钢铁怪兽，此刻似乎病了。
原本那种震耳欲聋，富有节奏感的“哐当”声，正在肉眼可见地变得迟缓，沉重。
就像是一个原本健步如飞的壮汉，突然患上了严重的哮喘，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加煤！快加煤！压力又掉了！”
锅炉工赤裸着上身，汗如雨下，拼命地将黑色的石炭铲进炉膛。
但这并没有让怪兽恢复活力。
相反，烟囱里喷出的不再是之前那股强劲的白色蒸汽，而是一股浓烈，带着刺鼻硫磺味的黑黄色烟雾，那烟雾沉甸甸的，甚至都飘不高，笼罩在矿坑上方，呛得人睁不开眼。
气压表的指针，颤颤巍巍地从中线一路向下跌落。
“哐当……哐……当……”
巨大的飞轮转速越来越慢，那根粗壮的连杆在空气中划过的弧线也变得有气无力。
终于。
伴随着“嗤——”的一声长长的、充满无奈的泄气声，活塞卡在了气缸的中段，彻底不动了。
刚才还喧嚣热闹的矿场，瞬间陷入了一片令人尴尬的死寂。
只有水管里残存的水，还在淅沥沥地往下滴，像是在嘲笑这个短命的奇迹。
“砰！”
一声巨响，锅炉房的铁门被一脚踹开。
墨班从里面冲了出来，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被燎卷了一半，脸上全是黑灰，活像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他手里端着一个铁簸箕，气急败坏地冲到叶玄面前，狠狠地将簸箕里的东西摔在了地上。
“哗啦！”
那是一堆还在冒着暗红火光的炉渣，但这炉渣并不正常，它们板结成了一块块坚硬，如同岩石般的硬痂。
“殿下！这仗没法打！这活没法干了！”
墨班指着那一地炉渣，声音因为吸入了过多的烟尘而变得嘶哑咆哮：
“这炉子是精钢做的，没问题！活塞是牛皮封的，也没问题！但这火……这火它是‘虚’的啊！”
他抓起一块尚未燃尽的劣质石炭，用力捏碎：
“我们的石炭，杂质太多，硫磺太重！烟大，火软也就罢了，关键是它烧一会儿就结这种硬痂（结焦），把炉子底下的风口堵得死死的！”
“风进不去，火就旺不起来；火不旺，水就烧不开；水不开，哪来的气？！”
墨班越说越气，指着不远处堆积如山的木炭：
“木炭倒是干净，不结痂，可这铁家伙是个无底洞啊！这三天，它吞掉了整整三座山的树！大周就算把所有的树都砍光了，也不够它跑一个月的！”
老头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
“这就好比是给千里马吃烂草！它是想跑，可它肚子里没货啊！它是活活被饿死的！”
面对这位首席工程师的崩溃，叶玄并没有生气，更没有失望。
“墨班，”叶玄的声音平静如水，瞬间抚平了周围焦躁的气氛，“你觉得，孤为什么要在三个月前，不惜掏空国库，让钱万里带着最好的镜子，最烈的酒，甚至把‘天网’最精锐的探子都派去西凉？”
墨班吸了吸鼻子，眨巴着那一双在黑脸上显得格外分明的眼睛，愣愣地问道：“不……不是去赚钱吗？钱掌柜说，要去把西凉人的银子都赚回来……”
“赚钱？”
叶玄摇了摇头，他站起身，目光越过燕山的群峰，投向了遥远的西方。
“大周不缺钱，只要我想，我可以印发无数的宝钞，但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
“这台机器，是钢铁铸造的身躯，而它缺的那口气，那股能让它真正活过来，不知疲倦奔跑的血液……”
叶玄指着那堆熄灭的炉渣：
“就在西凉的地下。”
“西凉黑金山的无烟煤，火力刚猛，燃烧持久，且不结炉渣，那才是工业真正的‘粮食’。”
叶玄回过头，看着墨班，也看着旁边若有所思的林破虏和苏越：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我也早就知道，凭大周现有的资源，养不活这头怪兽。”
“所以，钱万里不是去经商的。”
叶玄的眼中闪过一丝猎人般的寒光：
“他是去给这头怪兽……找食的。”
林破虏和苏越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
原来，当所有人还在为蒸汽机的诞生而欢呼时，殿下就已经算到了它熄火的那一刻，并且提前三个月，将解决问题的棋子，落在了千里之外的敌国境内。
“传令。”
叶玄看着那台已经冷却下来的蒸汽机，果断下达了命令：
“在西凉的第一车‘黑金’运回来之前，蒸汽机项目暂时封存，列为绝密。任何人不得对外透露半个字，违令者斩。”
“是！”几名亲卫立刻上前，拉起厚重的油布，将那头钢铁怪兽层层包裹起来。
看着自己的心血被封存，墨班的眼神有些黯淡。
“墨班，别丧气。”
叶玄拍了拍老头的肩膀，话锋一转：
“既然动力不足，玩不了‘大家伙’，那我们就先做点不需要那么大动力的。”
“还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水泥’吗？”（149章）
墨班眼睛一亮：“记得！就是那种像泥巴一样软，干了之后比石头还硬的东西！”
“对。”叶玄点了点头，“烧制水泥，不需要无烟煤，我们这里的劣质石炭，火力足够了。”
“在等到西凉的煤之前，天工院的任务转为全力攻克‘水泥’和‘平板玻璃’的量产。”
叶玄指着脚下的泥泞道路，又指了指远方的京城：
“既然车跑不快，那就先给大周把路修平了。”
“等路修好了，西凉的煤也就顺着路运到了。到那时……”
叶玄看了一眼那台被油布覆盖的机器，仿佛能听到它沉睡在钢铁躯壳下的心跳：
“这头怪兽醒来的时候，它会吃饱喝足，然后……把这个旧世界，撞个粉碎。”
墨班眼中的光芒重新燃起。他虽然不甘心，但也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他用力点了点头，转身抓起地上的图纸，一瘸一拐地向工棚走去。
“水泥……烧石头……只要温度控制好……”
看着那个再次投入工作的背影，叶玄在心中默默说道：
“睡吧，大家伙，这只是短暂的蛰伏。”
“当你再次呼吸的时候，整个天下，都将为之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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