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秋市格外热闹。青石板路上铺满了新收的稻谷，金黄的谷粒在阳光下闪着光，空气里飘着炒花生的焦香和糖画的甜腻。张阿婆坐在织锦坊的门口，看着来往的行人，手里捻着孙女新织的蜀锦边角料，那上面的云纹比当年给官府织的更活泛。
“阿婆，您这锦线颜色真鲜亮！”一个挑着菜担的妇人停下来，指着阿婆手里的丝线，“我家那丫头要出嫁，想织床‘百子图’锦被，您孙女有空吗？”
张阿婆笑着点头：“有空有空，让她明儿去家里找囡囡，保准织得漂漂亮亮的。”
妇人喜滋滋地走了，阿婆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秋市。那时候街上到处是催缴蜀锦的役卒，织户们躲在家里不敢开门，连挑菜的都得绕着工坊区走。哪像现在，买锦的、卖粮的、说书的、唱戏的，挤在一起，连空气都透着股松快。
街对面的茶馆里，几个老人正围着一张桌子喝茶，手里捧着谯周新写的《蜀纪》。书里没写多少帝王将相，倒记了不少百姓的事：某年某月绵竹百姓闹饥荒，某年某月浣花溪织户断了丝线，某年某月阴平士兵冻饿而死……
“谯老先生说得在理啊。”一个戴斗笠的老农嘬了口茶，“当年要是能少征点粮，少打几仗，哪会落到这步田地？”
旁边的老秀才摇头晃脑：“非也非也。蜀国之亡，非战之罪，乃失民心也。先主入蜀，与民休息，民心归之；武侯治蜀，兴修水利，民心安之；后主任用小人，穷兵黩武，民心散之。民心一散，纵有关羽、张飞之勇，诸葛、姜维之智，亦难回天。”
老农没听懂“之乎者也”，却点头附和：“就是这个理！老百姓过日子，图的就是个安稳。谁让咱安稳，咱就向着谁；谁让咱没活路，咱就不跟他干。”
茶馆外，一个货郎摇着拨浪鼓走过，担子上挂着些小玩意儿，其中有个竹制的小水车，做得精巧，引得孩子们围着抢。货郎笑着说：“这是照着都江堰的样子做的，魏官爷说了，明年还要在灌县修新渠，让更多的地能浇上水。”
孩子们听不懂什么是“魏官爷”，只知道有了新渠，田里的麦子能长得更好，爹娘就不会再唉声叹气。他们举着小水车跑远了，笑声像银铃一样，洒满了整条街。
而在洛阳的刘禅，偶尔会收到蜀地送来的蜀锦和新米。他把锦缎赏给身边的侍臣，把新米煮成粥，喝着总说“不如蜀地的泉水煮得香”。有人劝他“该想想复国之事”，他只是笑：“复什么国？有粥喝，有锦看，不挺好？”
这话传到蜀地，有人骂他“没心没肺”，可李老汉听了，却在田里直点头：“他说得对。国不国的，咱不懂，咱就懂有粥喝、有地种，比啥都强。”
其实，蜀国灭亡的答案，早就写在了这些寻常日子里。
它写在张阿婆织机上的新旧丝线里——当年为官府织锦，线是死的，织出的是负担；如今为自己织锦，线是活的，织出的是希望。
它写在李老汉犁过的田垄里——蜀国末年的土地干裂荒芜，种不出粮食；如今的土地被渠水滋润，长出的是沉甸甸的谷穗。
它写在孩子们举着的小水车里——都江堰的水，流过了秦汉，流过了三国，不管谁是统治者，它始终滋养着这片土地，也滋养着对好日子的向往。
历史书上总说“后主昏庸”“姜维穷兵黩武”“谯周误国”，可这些都只是表象。真正的根本，是那个曾经让百姓“安居乐业”的蜀国，慢慢变成了让百姓“活不下去”的蜀国。当织户织锦只为保命，当农民种地却填不饱肚子，当士兵打仗不知为何而战，这个王朝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就算没有邓艾的奇袭，没有诸葛瞻的战败，也迟早会在百姓的失望里坍塌。
就像老秀才说的“民心散之”——民心不是一天散的，是被一次次的苛捐杂税、一场场的徒劳征战、一个个的失望累积，慢慢吹散的。而民心一旦散了，再坚固的城墙、再忠勇的将士，也挡不住历史的洪流。
夕阳西下，成都的秋市渐渐散了。张阿婆收起丝线，慢慢往家走。路过锦官城旧址时，看到几个年轻织户正围着一幅新织的蜀锦讨论，那锦上织着都江堰的水、田野里的麦、街上的行人，热闹得像一幅活画。
“这叫‘天府新图’，”一个年轻姑娘笑着说，“要送到洛阳去，让那边的人看看，咱蜀地现在多好！”
张阿婆停下脚步，看着那幅锦，忽然笑了。她想起年轻时听老人说，蜀国的名字，取自“天府之国”，意思是天然的粮仓，百姓的乐园。后来这个名字被赋予了太多“兴复汉室”的重担，反而忘了它本来的意思。
现在，它好像又回来了。
回到了那碗热气腾腾的稀粥里，回到了那匹闪闪发光的蜀锦上，回到了每个蜀人踏实过日子的笑容里。
尘埃落定，历史的喧嚣渐渐远去，只剩下人间烟火在静静流淌。而蜀国灭亡的根本原因，或许就藏在这烟火里——一个国家最大的“根本”，从来不是帝王的雄心、将相的智谋，而是百姓能否在这片土地上，有尊严、有希望地活下去。
能做到的，自然兴旺；做不到的，终将消亡。
这，或许就是历史留给我们最朴素，也最深刻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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