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306宿舍的门，那熟悉的、混合着灰尘和淡淡霉味的气息再次包裹了杨梅。室内的景象与她离开时并无二致，只是多了两个人带来的、微妙的生活气息。
妹妹杨晨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翘着腿，晃动着脚上的新运动鞋，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某处虚无，嘴里似乎还在无声地哼着什么歌。听到开门声，她立刻扭过头，脸上带着被等待煎熬后的不耐和娇嗔。
而杨母周丽华，则坐在杨梅床铺前的那张旧书桌前，背对着门口，身形显得有些僵硬。她并没有在翻动什么东西，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目光似乎落在对面空荡荡的、卷着铺盖的床板上，似乎沉浸在某种深沉的思绪里，连杨梅进来都没有立刻察觉。房间里有一种压抑的寂静，与杨晨那边散发出的躁动不安形成了奇怪的对比。
“姐！你总算回来了！”杨晨一个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声音带着夸张的抱怨，“你再不回来，我们都要饿死了！”她揉了揉并不存在的肚子，眼神迫不及待地瞄向杨梅手中捧着的餐盒。
杨梅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三个餐盒放在书桌空着的一角。塑料餐盒因为蒸汽而变得有些模糊，但依然能隐约看到里面的内容。
杨晨迫不及待地掀开其中一个餐盒的盖子。当看到里面那点油汪汪、软塌塌的青菜，孤零零的几坨白米饭，以及唯一那个看起来有些干瘪的狮子头时，她脸上期待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失望。
“就……就吃这个啊？”杨晨的声音里充满了嫌弃。
杨梅看着妹妹的反应，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她早已习惯了这种落差。她脸上只带着一丝抱歉的、无奈的微笑，轻声解释道：“去得晚了，食堂没什么菜了。”她的目光扫过母亲依旧僵直的背影，又回到妹妹身上，语气平和，“我们先凑合吃吧。”
这时，周丽华似乎才从自己的思绪中被拉回现实。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先是落在杨梅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得让杨梅几乎想要避开。然后，她的视线也落在了那打开的餐盒上。
就在杨梅拿起筷子，准备将自己的那一份递给杨晨时，杨晨却熟练地伸出自己的筷子，精准地将三个餐盒里唯一的那个狮子头——那个她眼中唯一还算能下咽的“荤菜”——挨个夹了出来， 飞快地放进了自己面前的餐盒里，堆成了一小堆。
做完这一切，她才将那个只剩下青菜和白米饭的餐盒，随手推回到杨梅面前，语气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施舍般的意味：“我要吃丸子。这个给你。”
仿佛那本就应该是她的特权，而杨梅只配吃那些寡淡的素菜和米饭。
杨梅看着被推回来的、几乎只剩下“基础配置”的餐盒，脸上没有任何不满，只是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失笑了一下。 那笑容里没有嘲讽，没有委屈，只有一种看透了的、近乎麻木的淡然。她什么也没说，平静地伸手接过了那份属于自己的“晚餐”。
这一幕，如同一个无声的慢镜头，精准地、残忍地投射在了周丽华的视网膜上，然后狠狠撞击在她的心上。
她看着小女儿那习以为常的、带着掠夺意味的动作。
她看着大女儿那逆来顺受的、连一丝争辩都没有的平静。
她看着那被推来推去的、分明显示出等级差别的餐盒。
一股强烈的酸楚和刺痛，猛地冲上了周丽华的喉咙。她几乎是厉声开口，打断了这让她无法忍受的画面：
“抢什么抢！”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带着一种试图挽回什么的慌乱，“这还有家里带来的菜！”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站起身，有些急切地拉开那个放在地上的旧旅行包拉链，从里面掏出那几个用保鲜盒仔细装好的家常菜——糖醋排骨，红烧带鱼，腌萝卜。她手忙脚乱地打开盖子，将它们一一摆在书桌那有限的空间里。顿时，一股属于“家”的、浓郁而熟悉的菜香味弥漫开来，瞬间盖过了食堂饭菜那单调的气息。
“幸亏……幸亏我带了其他菜过来。”周丽华喃喃地说着，像是在安慰杨晨，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她将筷子塞到杨晨手里，“快，吃这个，家里的菜好吃。”
杨晨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欢呼一声，丢开那个装着食堂丸子的餐盒，筷子毫不犹豫地伸向了色泽诱人的糖醋排骨。
而周丽华，却没有动筷。她的目光，无法从杨梅身上移开。
她看着杨梅，在母亲拿出家里菜后，依旧没有去动那些她“爱吃的”菜肴，只是默默地、小口地吃着自己餐盒里那被肉汤汁浸泡过的青菜和米饭，偶尔夹一小块母亲推过来的腌萝卜，动作斯文而克制，仿佛那些美味的荤菜与她无关，或者，她早已习惯了不被分配到那些“好东西”。
再看看这间清冷如旅馆的宿舍，身下这床单薄得可怜的被子，女儿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以及眼前这顿靠食堂残羹和陌生人施舍的一勺肉汤勉强支撑的晚饭……
所有支离破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顿极具象征意义的晚餐，彻底串联、放大，汇集成一道无声却威力巨大的惊雷，在她脑海里轰然炸响！
杨母深刻认识到了杨梅的艰苦日子。
这不是想象，不是推测，而是血淋淋的、摆在眼前的事实！
她的女儿，在她断供的四个月里，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住冰冷的宿舍，盖不暖的薄被，穿破旧的衣服，吃最廉价、甚至要靠别人怜悯才能沾到一点油腥的饭菜！还要在举家团圆的日子，去混乱的客运站做苦工，忍受陌生人的目光和可能的危险！
这段日子，杨梅吃了多少苦？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开始在她心里反复切割。她不敢去细想，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想。
多少个寒冷的夜晚，她是如何蜷缩在这床薄被下瑟瑟发抖？
多少次在食堂，她是如何看着别人餐盘里的荤菜，默默吞咽着口水，计算着口袋里所剩无几的生活费？
在客运站那样嘈杂混乱的环境里，她又是如何鼓起勇气，应对各色人等，忍受站立和嘶吼带来的极度疲惫？
还有昨天晚上，她一个人走在那条漆黑的路上，是否也曾感到害怕？那个醉汉……如果……
周丽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悔恨和愧疚，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严厉，只是希望女儿更好，直到此刻，她才惊恐地发现，自己的“严厉”和“忽视”，已经将女儿推入了何等艰辛甚至危险的境地！
她坐在那里，看着安静吃饭的杨梅，看着大快朵颐的杨晨，看着眼前这顿气氛诡异、泾渭分明的晚餐，脸色苍白，拿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起来。那几盒从家里带来的、她原本以为能缓和关系的菜肴，此刻尝在嘴里，却如同嚼蜡，苦涩难当。这顿晚饭，注定要在每个人心中，留下截然不同、却都无比深刻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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