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侯年年、黄庆才和其他几个跑得气喘吁吁的同学，心有余悸地陆续溜回宿舍区时，夜色已然深浓。宿舍楼的灯火大多亮着，像一个个规整的、安全的蜂巢格子，与刚才江边那场混乱的逃亡仿佛是两个世界。每个人脸上都混杂着未散的惊慌、刺激后的亢奋以及一丝侥幸。
“我的天，吓死我了！”一个女生拍着胸口，脸还是白的，“我从来没跑这么快过！”
“黄庆才，就你出的好主意！”另一个男生笑着捶了黄庆才一拳，语气里倒是埋怨多于责怪。
黄庆才自己也惊魂未定，讪讪地挠着头：“我哪知道他们来得这么快……还好跑掉了，不然被抓到罚款通报，我爹得打断我的腿。”他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背包，那里已经空空如也，昂贵的“罪证”都遗弃在了现场。
侯年年作为寿星，心情更是复杂。生日蛋糕的甜腻似乎还留在舌尖，与喉咙里因奔跑而泛起的铁锈味交织在一起。这个生日，确实如她所愿，“不一样”到了极点。她清点着身边的人，忽然，眉头微微蹙起。
“咦？杨梅呢？”她环顾四周，熟悉的身影里独独少了那个总是安静含笑的女孩，“还有陈沉……他们俩没跟我们一起跑回来吗？”
这么一提，大家才纷纷反应过来。逃跑时场面太混乱，谁也顾不上谁，都以为是朝着大致相同的方向跑，总会在安全后汇合。
“对啊，没看见杨梅。”
“陈沉好像……我当时好像看见他拉着杨梅往另一边跑了？”
“不会被抓了吧？”有人小声说出了最坏的猜测。
这句话让气氛瞬间凝重了几分。黄庆才的脸更垮了：“不是吧……那我罪过可大了……”
侯年年心里咯噔一下。杨梅是她挺谈得来的朋友，性格温和，有点慢热，不像是在这种突发状况下能反应敏捷的人。想象着她可能被城管拦住，面对盘问和处罚，那种无助和害怕的样子，侯年年心里顿时充满了愧疚。这毕竟是她的生日会。
“我打个电话问问。”侯年年赶紧掏出手机，拨通了杨梅的号码。铃声在耳边响了很久，直到自动挂断，无人接听。她又试着打给陈沉，结果一样。
“没人接……”侯年年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担忧像墨滴入水，迅速扩散开，“不会真出事了吧？”
黄庆才也急了：“要不……我回去看看？”
“别！”立刻有人反对，“你现在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再等等，也许他们只是跑得远，还没到，或者手机静音了没听见。”
无奈，一行人只能怀着忐忑的心情，先回到女生宿舍楼下，焦灼地等待着，不时张望着通往宿舍区的路口。夜色静谧，偶尔有晚归的情侣低声说笑着走过，更反衬出他们这群人心中的不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侯年年几乎要决定和几个胆大的同学一起沿路找回去的时候，路口终于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杨梅和陈沉。
他们并排走着，不紧不慢，步伐一致，完全没有其他人刚才那种亡命奔逃后的狼狈和仓促。杨梅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听着身边的陈沉说着什么，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恬静的笑意。陈沉则侧着头，神情是平日里少见的放松，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仿佛他们已经这样并肩行走了很久。
“杨梅！陈沉！”侯年年眼睛一亮，几乎是跳着迎了上去，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你们可算回来了！吓死我们了！还以为你们被城管‘逮捕归案’了呢！”
听到声音，杨梅和陈沉同时抬起头。杨梅的脸上还带着点未褪尽的红晕，不知道是走路走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看到一大群同学都围在宿舍楼下，明显是在等他们，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年年……”她轻声唤道，快步走到侯年年身边。
侯年年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着：“你们没事吧？跑哪儿去了？打电话也不接！”
陈沉走了过来，语气平静地解释：“跑的时候太乱，没注意看路，跑反方向了。手机可能跑的时候不小心碰到静音了。”他的解释合情合理，神色也坦然。
这时，侯年年才按捺不住好奇，仔细看着杨梅，又问了一遍：“对啊，杨梅，你们怎么回来的？我们都吓死了，以为你们被抓了。”
杨梅抬起眼，目光先是飞快地掠过陈沉，然后落在侯年年写满好奇和关心的脸上。她的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脑海中瞬间闪过那几个小时走过的漫漫长路，闪过月光下陈沉清晰的侧脸轮廓，闪过那些低声的交谈和偶尔爆发的轻笑。那些画面，那些话语，像温热的潮水，包裹着她的心脏。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寻常，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没有，我跑掉了。”她顿了顿，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回味，然后清晰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妙的柔光，补充道，
“我走回来的。”
是的，走回来的。她和陈沉，一路走回来的。
从那个慌乱终止的江畔香樟树下开始。
当剧烈的喘息平复，当劫后余生的爆笑止歇，当意识到他们已经远离了危险区域，一种奇异的宁静便笼罩了他们。回学校，有便捷的公交车，甚至可以在路边招手打车。但那一刻，无论是陈沉，还是杨梅，似乎都没有提出这个更有效率的选择。
“好像……跑得有点远了。”陈沉看了看周围完全陌生的街景，说道。
“嗯。”杨梅点点头，夜风吹拂着她汗湿的鬓角，带来一丝凉意，“那……怎么回去？”
陈沉默了片刻，很自然地提议：“走走吧？反正……时间还早。”
“好。”杨梅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就答应了。
于是，返程开始了。这不是一场计划内的漫步，更像是一场意外逃亡后的自然延伸。最初的十几分钟，两人之间还弥漫着些许尴尬的沉默。毕竟，他们虽然同班，但平日里的交集并不多。陈沉在班里是那种成绩好、有点酷、不太主动扎堆的男生；而杨梅，则是安静温柔，有自己的小圈子，但绝不张扬。
是夜色缓解了这份尴尬。
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但他们行走的这条沿江小路，灯光昏黄而稀疏，将他们的身影勾勒得朦胧。车流声也变得遥远，耳边更多的是风声，江水流动的微弱声响，以及他们自己的脚步声——不再是奔跑时杂乱仓促的“哒哒”声，而是平稳的、有节奏的“沙沙”声，像某种默契的合奏。
话题是从刚才那场荒诞的逃亡开始的。
“刚才……谢谢你啊。”杨梅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刚才被他攥住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我那时候都吓傻了，完全动不了。”
陈沉侧头看了她一眼，昏暗中他的眼睛显得很亮：“没什么。看你愣在那里，下意识就拉了你了。”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点调侃，“不过没想到，你看着文文静静的，跑起来……嗯，潜力不错。”
杨梅的脸一下子热了，知道他是在打趣她刚才跑得跌跌撞撞、几乎是被他拖着走的窘态。“你还说！我腿现在还是软的！”她忍不住嗔道，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娇憨。
陈沉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话匣子。
他们开始谈论起今晚的生日会，谈论黄庆才那令人哭笑不得的“壮举”和前后反差巨大的表情。
“黄庆才这次真是……出尽风头，也吓破胆了。”杨梅笑道。
“他向来这样，想一出是一出。”陈沉评价道，语气里倒没有多少责备，更像是一种对同学习性的客观陈述，“不过，给年年这个生日，估计是没人能忘了。”
从黄庆才，话题很自然地延伸到了班里的其他同学。谁和谁最近好像走得特别近，谁在准备哪个很难的竞赛，谁在社团里风生水起……那些平日里在教室、在校园里模糊的面孔和零碎的传闻，在这个静谧的夜晚，被一点点拼凑起来，变得生动而具体。
接着，不知是谁先提起了某位老师。
“说到这个，你记得上学期教我们《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张老师吗？”陈沉忽然问道。
“记得记得！”杨梅立刻点头，眼睛都亮了些，“就是那位讲课特别激情，动不动就拍桌子，说‘同学们呐，这个问题很关键！’的那位？”
“对，就是他。”陈沉嘴角弯起，“有一次，我坐第一排，他讲得太投入，一巴掌拍在讲台上，粉笔灰扬起来，把他自己的眉毛都染白了半截，他还浑然不觉，继续慷慨激昂。”
杨梅想象着那个画面，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真的啊？我没注意到！我只记得他有一次点名，把‘侯年年’叫成了‘猴年年’，年年当时脸都绿了！”
“还有教线性代数的李老师，”陈沉也笑了起来，继续分享，“就是那个总爱说‘这是一道送分题，同学们要是拿不到，那就太不应该了’的那位。”
“天哪，别提了！”杨梅立刻心有戚戚焉，“他每次这么说，我都心头一紧，因为那题我八成是做不出来的。感觉在他眼里，我们班一半以上的人都不应该。”
“但他讲课其实挺清楚的，就是要求太严。”陈沉客观地说，“我记得有次他布置的课后题，我有一道怎么都解不出来，半夜给他发邮件请教，没想到他十分钟后就回复了，还写了整整一页的解题思路。”
“是吗？”杨梅有些惊讶，“看来李老师只是表面严厉。”
“嗯，还有教英语视听的王老师，总喜欢在课间放那些特别老派的英文歌……”
“对对对！还让我们赏析歌词，说能提升语感……”
“体育课的刘老师，每次测八百米都跟着我们一起跑，跑完了比我们还喘……”
一个个老师的形象，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描绘中，变得立体而鲜活。那些发生在课堂上的趣事、糗事、无奈的事，此刻都成了共享的笑料和温暖的回忆。他们发现，原来彼此对很多老师都有着相似的观察和感受，这种共鸣拉近了距离，让空气都变得融洽起来。
他们聊起枯燥乏味却不得不应付的公共必修课，聊起让人头秃的专业课作业，聊起食堂哪个窗口的阿姨手不抖，聊起图书馆哪个位置阳光最好最难抢……
他们走过了寂静的江畔，走过了亮着便利店灯光的路口，走过了已经打烊的商业街，走过了横跨在一条小河上的石桥。他们在桥上停留了片刻，看着桥下倒映的灯光被水波揉碎，又重组。
夜色越来越深，路上的行人和车辆愈发稀少。世界仿佛变小了，小到只剩下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路，和身边这个可以自在交谈的人。
杨梅从未和一个男生说过这么多话，也从未发现，原来陈沉并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么冷淡疏离。他思维清晰，看问题有自己的角度，偶尔冒出的冷幽默总能精准地戳中她的笑点。而他似乎也很享受她的倾听和不时提出的、细腻的见解。
他们甚至聊到了一些更深入的话题，关于未来的模糊想法，关于对某些社会现象的粗浅看法，关于阅读过的某本书、看过的某部电影带来的触动。没有刻意深挖，只是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像月光下的溪流，清澈，舒缓。
有几个瞬间，杨梅会恍惚觉得，他们不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混乱的生日会和一场狼狈的逃亡，倒像是……进行了一场计划已久的、惬意的深夜散步。
路程很远，走了将近两个小时。但奇怪的是，杨梅并不觉得累。小腿因为之前的奔跑和长距离行走有些酸软，但心里却被一种轻盈的、饱满的情绪充盈着。
当熟悉的校门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一种微妙的、不舍的情绪悄然滋生。门内的世界，是规律的作息、明确的身份、日常的琐碎。而门外的这几个小时，像是一个被偷来的、脱离了现实轨道的奇妙时空。
“到了。”陈沉说，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下显得格外清晰。
“嗯。”杨梅点点头。
他们走进校门，沿着熟悉的林荫道，走向女生宿舍区。路上的交谈变少了，但沉默不再尴尬，而是一种沉浸在共同回忆里的、舒适的安静。
所以，当侯年年问起“你怎么回来的？”时，杨梅那句“我走回来的”，看似简单平静，实则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也不必言说的内容。那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行走，更是一段心灵距离的悄然缩短。
侯年年看着杨梅平静说出“走回来的”时，脸上那抹挥之不去的、柔和的光晕，又看了看旁边虽然没说话但神色异常温和的陈沉，作为心思细腻的女孩，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个了然又带着点促狭的笑容，拉长了语调：
“哦——走回来的啊——”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杨梅，压低声音，“走了好几个小时呢……路很长吧？”
杨梅的脸颊瞬间飞红，像染上了晚霞。她嗔怪地瞪了侯年年一眼，却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像耳语。
夜风吹过宿舍楼前的香樟树，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窃窃私语，守护着这个夜晚刚刚萌发的、柔软的秘密。
而对于杨梅来说，这个生日夜的记忆，将永远定格在那场绚烂而短暂的烟花，那场携手狂奔的慌乱，以及之后那一段星光下、漫长而宁静的，与他并肩同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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