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上旬，伴随着英语四级考试的结束，像一声冗长而疲惫的叹息，暂时划上了句点。走出考场的杨梅，心情复杂难辨。题目似乎比预想的要难，那些在公交车上、在睡梦里疯狂刷屏的单词，在真正的试卷面前，显得有些苍白无力。但无论如何，压在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暂时搬开了，她获得了短暂的、近乎虚脱的松弛感。
然而，这种松弛感并未持续太久。另一个现实而紧迫的问题，如同夏日骤然积聚的乌云，迅速笼罩了她——暑假。
长达两个月的假期，对许多学生而言是狂欢和休整，但对杨梅，却意味着失去了学校食堂相对低廉的餐食和宿舍这个稳定的住所，更意味着近两个月没有图书馆那份稳定的收入。下学期的学费、生活费，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催促着她必须尽快找到一份暑期工。
她首先想到的，是寒假和国庆期间收留过她的城东客运站。那里工作虽然辛苦，环境嘈杂，但至少是条熟悉的门路。
一天下午，趁着宿舍只有她和侯年年，杨梅搓着衣角，脸颊微微泛红，有些难以启齿地开口：“年年……那个，暑假……我还能去你姑姑的客运站打工吗？”
侯年年正在对镜贴花黄，闻言转过头，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和无奈：“杨梅，这个……恐怕不行了。”
她放下手中的睫毛膏，解释道：“暑假跟寒假、国庆不一样。寒假春运，人流量集中爆炸，国庆假期短，出行也密集。暑假时间太长了，学生们都是分批陆续回家的，客流相对平缓，持续时间也长，客运站那边不缺临时工了，我姑姑也说今年暑假不招人。”
希望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杨梅的心沉了沉，脸上努力维持的笑容有些僵硬：“哦……这样啊，没关系，我再问问别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杨梅利用课余时间，几乎跑遍了S大周边所有她认为可能招兼职的地方。
她走进一家家贴着“招聘”启事的餐馆，从街边油腻的小炒店到看起来稍微干净整洁的快餐店。老板或经理上下打量着她瘦弱的身板，问了几句，听到她只能做两个月，大多都摆了摆手。
“暑假工啊？不要不要，刚教会你就开学了，我们想要长期的。”
“小姑娘，我们这活儿累，端盘子洗碗你干不来的。”
“两个月？太短了，不稳定。”
她又鼓起勇气，走进几家大型超市。询问理货员、收银员甚至促销员的岗位。得到的回复大同小异：
“我们暑期工名额很少，已经招满了。”
“需要能稳定工作半年以上的。”
“你有健康证吗？没有的话先去办，不过办了也不一定有空位。”
偶尔有一两家看起来有戏的，要么要求缴纳押金或服装费（这让她立刻警惕地退缩了），要么工作时间长得惊人，几乎占满她所有可能用于复习或喘息的时间。
一圈奔波下来，杨梅身心俱疲。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暑假这个漫长的假期，对于需要临时工作的学生来说，竟是一个如此尴尬的存在。它不像寒假那样有“春运”刚需，也不像平时周末零散的兼职机会。它像一片广阔的、却无处着力的泥沼，让她这只迫切需要落脚点的小鸟，找不到一根可以栖息的树枝。
焦虑如同蔓草，在她心底疯狂滋生。钱包里所剩无几的钞票，和即将到来的、没有收入的漫长暑假，像两座大山，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晚上躺在宿舍床上，她甚至会失眠，脑子里不再是英语单词，而是不断计算着可能的开销和渺茫的收入来源。
……
陈沉的工作似乎已经步入正轨。他虽然人在镇级政府，但距离S市并不算太远，周末偶尔还能回来。他依旧保持着和杨梅的联系，只是频率不再像毕业前那样密集。那部崭新的诺基亚手机，成了他们之间最主要的纽带。
在一次例行的电话里，陈沉敏锐地察觉到了杨梅语气里的低落和掩饰不住的疲惫。
“怎么了？听起来没什么精神。四级考完了，不应该放松一下吗？”他问道，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属于办公室环境的沉稳。
杨梅握着手机，靠在宿舍冰凉的墙壁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能忍住倾诉的欲望。她低声将自己暑假找不到兼职的困境，简单地说了一下，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焦虑。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随即，陈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疼惜：“就为这个发愁？傻不傻。”
他的语气自然而亲昵，仿佛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找不到就别找了，暑假那么长，天气又热，折腾什么。”
杨梅抿了抿唇，没有吭声。她无法向他解释，这份“折腾”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辛苦，更是生存的必需。
然后，她听到陈沉用一种带着点安排、又仿佛只是随口提议的语气说道：
“要不……你暑假过来找我呗？”
“啊？”杨梅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这边，”陈沉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我们镇子周边，别的不多，就是果园多，盛产水果，芙蓉李、水蜜桃、葡萄什么的，品质都很好，就是有时候销路打不开，或者价格被压得低。你过来，我舅舅就做水果营生，你过来帮帮他，按每天100块，怎么样？”
他顿了顿，补充道：“事情不累，就是从果农那收水果，称重收钱，记账。总比你到处跑着找那些受气的兼职强。而且……”
他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你来了，我们见面也方便。”
听完陈沉的话，杨梅握着手机，久久没有回应。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五味杂陈。
她清晰地感受到了陈沉话语里的心疼和想要照顾她的心意。他是在为她想办法，用他的方式，想把她从焦虑和无助中打捞出来。让她去他工作的地方，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一份他看来“不累”又“方便见面”的工作。
这听起来，像一个诱人的避风港。
不用再顶着烈日奔波求职，不用再看人脸色，不用担心被拒之门外。有一个明确的事情可做，有一个看似稳定的收入来源，而且……还能经常看到他。
可是……
一股更复杂的情绪，随之翻涌上来。
去他工作的地方？那个她完全陌生，属于他的、带着体制内光环的领域？以什么样的身份呢？一个收贩水果的临时工？依附于他而存在的女朋友？
他轻描淡写地安排着，仿佛这只是一件顺理成章的小事。可他是否明白，这种“安排”，对于一直努力想要靠自己双脚站立的杨梅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和她自己去客运站扛包、去餐馆端盘子，性质完全不同。那些是她凭借自己的劳动，哪怕卑微，换取报酬。而贩水果……虽然也需要劳动，但其核心，是建立在陈沉的“安排”之上的。是依赖，是接受馈赠，是她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可能需要再次退让的边界。
她仿佛能看到，自己坐在他安排好的摊位后，周围是他可能认识的同事、熟人投来的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她会时刻意识到，这份工作的来源，并非她自身的能力，而是她作为“陈沉女朋友”的身份。
那种感觉，并不会比在餐馆被老板呼来喝去更好受。
而且，贩水果……真的像他说的那么轻松吗？进货、搬运、看守、应对讨价还价、担心水果腐烂……这些，他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真的了解其中的琐碎和辛苦吗？
电话两头都陷入了沉默。只有电流的微音在滋滋作响。
陈沉在等待她的回答，他可能觉得这是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而杨梅，站在宿舍的窗前，望着窗外夏日葱茏的树木，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天人交战。
一边是现实的压力和生存的迫切，以及那份对温暖港湾的本能渴望。
另一边，是独立人格的挣扎，和对可能失去自主性的深深恐惧。
去，还是不去？
接受这份带着心疼的“安排”，还是继续独自在陌生的城市里，寻找那渺茫的、属于自己的机会？
这个夏天，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岔路口。陈沉已经踏上了他被规划好的人生路径，而她，却站在这个路口，为他递出的这颗看似甜美的“水果”，而犹豫不决，步履维艰。她知道，无论选择哪一条路，这个暑假，都将深刻地影响她和陈沉关系的未来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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