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初透，司洛昀用过早膳后便独自乘马车前往高家别院。高家大公子高云深虽已大好，却仍留在苏城休养，高夫人便也顺势多留些时日照料。
马车辘辘行至别院门前，早有丫鬟候着，见司洛昀下车，连忙上前引路，穿过几重庭院，往高夫人日常起居的锦瑟堂而去。
锦瑟堂内，熏香袅袅，不似松涛斋的正式，更添几分内宅的静谧与雅致。高夫人正坐在临窗的榻上，就着天光翻阅一本账册，见司洛昀进来，她放下册子，露出温和的笑意，指了指对面的座位：“昀姐儿来了，坐。此次前来，可是露姐儿的事？想不到那周家小子居然歪打正着了，全怪干娘，此事没有抹干净，让小人查到了蛛丝马迹。”
司洛昀依言坐下，姿态恭谨却不卑微：“干娘言重了，此事全是意外，且也是我们姐妹当时不知事世事，不懂隐藏。”她略一停顿，指尖在微凉的茶杯壁上轻轻摩挲，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高夫人，决定开门见山，“女儿此来，是另有一事，想先禀明干娘。”
“哦？何事？”高夫人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语气依旧温和，带着长辈特有的从容。
“是关于女儿的终身大事。”司洛昀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裕王殿下……昨日向女儿表明了心意，有意求娶。他计划十日后，正式登门向干爹和干娘提亲。”
“咔嚓”一声极轻微的脆响，是高夫人指尖划过杯盖的声音。她端茶的动作有了一瞬间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那总是带着温婉笑意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急速掠过——惊讶、了然、一丝难以捕捉的锐利，甚至还有……一丝隐晦的激动？但这些都太快了，快得像只是窗外光影的错觉。
高夫人缓缓将茶盏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她抬起眼，目光落在司洛昀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意味，语气却刻意放缓，显得更加平和：“裕王殿下？这倒是……出乎意料。昀姐儿，你且细细说说，殿下是如何与你说的？你……又是如何想的？”
她问得细致，仿佛只是一位关心女儿婚事的寻常母亲，在仔细考量男方的诚意和女儿的心意。但司洛昀敏锐地捕捉到，高夫人握着帕子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司洛昀略去夜间相会的细节，只道：“殿下言明，女儿与他年龄相仿，已然及笄，且……钦慕女儿处事之能，然秦家如今情况紧张，他承诺以正妃之位迎娶，并许护我姐弟四人安全。至于女儿……”她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里带着符合她年龄的、恰到好处的羞怯与理智，“女儿觉得，殿下诚心可鉴，且此举于秦家、于高家，眼下看来确是稳妥之选。故……女儿心中是愿意的。特来先禀明干娘，请您示下。”
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熏香燃烧的细微声响。高夫人沉默着，目光再次细细打量司洛昀，这一次，目光深处那丝锐利似乎化作了某种更深沉的考量，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
半晌，高夫人轻轻吁出一口气，脸上重新浮现那种惯常的、温和却略带疏离的笑意，只是这笑意底下，似乎多了些真切的温度：“裕王殿下……年少有为，身份尊贵，能得他青眼，是你的造化。他既许你正妃之位，足见诚意。”她话锋微转，语气带上了几分属于商贾主母的精明与告诫，“只是，天家富贵，看似风光，内里艰辛不足为外人道。王府深似海，往后言行更需谨慎，凡事……要多思量，莫要辜负了殿下的看重。”
“女儿明白，定当谨记干娘教诲，绝不会行差踏错。”司洛昀恭敬应下。
“嗯。”高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神色愈发和缓，“既然你心中已有决断，殿下又如此有心，这是好事。十日后是吧？你放心，届时我与你干爹，自会为你做主，风风光光地应下这门亲事。”她说着，语气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好了，此事我已知晓，你且回庄子吧。这两日也好好准备一下，毕竟是裕王妃，该有的体面，高家一样都不会短了你的。”
“谢干娘。”司洛昀起身，行礼告退。转身离开锦瑟堂时，她隐约感到背后那道目光久久没有移开，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重量。
直到司洛昀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高夫人才缓缓靠回引枕上，挥退了左右侍立的丫鬟。
她独自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之前强装的平静彻底褪去，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作一声极轻的、带着释然与期盼的叹息，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腕上一只成色极老的翡翠镯子，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玄舟要成亲了......姐姐若在天有灵，定会欣慰。他选的这个姑娘，性子沉稳，处事周全，三姐妹也都各有所长......若是你还在，一定会喜欢她们的。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她眼角细碎的纹路上跳跃。许久，她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换上平日里从容得体的笑容，提笔蘸墨，在宣纸上落下一行行清秀的字迹。
来人。她朝外唤道。
丫鬟应声而入：夫人有何吩咐？
将这信用信鸽送走，要快。她将封好的信笺递出，语气沉稳却透着几分急切。
送信的丫鬟刚离去，高夫人便立刻起身，脸上闲适的神色一扫而空。
十日！从议婚到提亲，对王府婚事而言，这简直快得不可思议。她心里清楚，定是秦家处境已十分危险，玄舟那孩子才会如此着急，然提亲都如此急，结婚的日期想必也会很急。
想及此，高夫人立觉时间迫在眉睫。她迅速定下心神，思路清晰地开始布置任务。
“立刻去请管家和账房先生，带上所有库房册子，到花厅议事。”她对侍立一旁的管事妈妈吩咐道，语速快而稳，“再派人去请‘锦绣坊’和‘宝盛楼’的掌柜，让他们带着最新的衣料和首饰花样即刻过来。”
她一边说，一边已快步走向存放贵重物品的东库房。脑中飞快盘算：裕王府的聘礼自有规制，但高家作为女方的干亲，必须在十天内备齐一份足够体面的嫁妆。这不仅是脸面问题，更关乎洛昀将来在王府的地位。同时，提亲当日的宴席、流程，也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王嬷嬷，”她唤来自幼跟在身边的心腹，低声叮嘱，“你亲自去趟城外庄子，把我陪嫁的那几口紫檀木箱子清点出来。再去问问洛昀，看她有没有什么特别想添置的，这是她的人生大事，得问问她的意思。”
“是，夫人。”王嬷嬷领命，匆匆离去。
高夫人又转向另一位管事：“拿我的名帖去知府衙门，给知府夫人，务必托她帮请一位精通皇家礼仪的‘赞者’过来。再让外头备车，午后我要亲自去拜访几位交好的世家夫人。”她需要借助本地的人脉资源，才能在这短短十天内把一切安排妥当。
命令一道道传出，整个高家别院立刻高效运转起来。仆人们脚步匆匆，却忙而不乱，秩序井然。
待初步安排妥当，高夫人独自在内室稍歇，想起墨玄舟生母早逝，无人替他操持，如今婚事也如此仓促，心下不免一酸。除了明面上为洛昀准备的嫁妆，她私下里，还得替她姐姐，为玄舟准备一份聘礼。
想及此，她打开一个只有自己能动的私密箱奁，取出一套保存完好的赤金红宝石头面，那是姐姐当年的嫁妆，寓意美满；又选了一对稀有的龙纹羊脂玉佩，象征天作之合。
“王嬷嬷，”她轻声唤回心腹，指着这份单独备好的锦盒，“这份礼，等到王府正式下聘那天，你亲自、务必低调地交到王爷手上。”盒中每样东西都来历清晰，经得起查验。
王嬷嬷双手接过，郑重应道：“夫人放心，老奴明白。”
高夫人坐镇花厅，一边翻看账册，与匆匆赶来的管家、掌柜商议事宜，一边瞥过那份特殊的礼单。接下来的十天，高夫人不仅要与时间赛跑，更要确保每个环节都万无一失，无比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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