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冬日，天空是一种灰蒙蒙的铅色，干燥的冷风卷起地表的浮尘，掠过紫禁城的金瓦红墙，也掠过胡同里斑驳的灰砖。这座千年古都沉浸在一种奇异的氛围里——既有抗战胜利后的短暂松弛，又弥漫着内战一触即发的压抑。街上随处可见穿着美式军装、趾高气扬的国军军官，以及各种名义的“接收大员”的车马，与拉着洋车、面色麻木的底层百姓形成鲜明对比。
华北电讯技术研究所位于北平西郊，是一处由几栋灰扑扑的西式楼房和几排平房组成的院落，围墙高大，门口有持枪的卫兵站岗，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这里表面上是进行民用无线电技术研究的机构，实则是国民党国防部保密局重要的技术支撑单位，负责监听、破译各方电讯信号，尤其是针对日益活跃的中共地下电台。
沈默，以归国工程师的身份，在这里开始了他的新舞台。
他的住处被安排在研究所附近的一处独门小院，闹中取静，符合他“单身技术人员”的身份，也便于隐蔽活动。左臂的伤势在持续用药和刻意保护下，已能进行一些不剧烈的日常活动，但距离完全康复尚需时日。
入职过程波澜不惊。所长王怀安是个四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略显刻板的技术官僚，对沈默的麻省理工背景很感兴趣，简单面试后，主要询问了一些关于无线电频谱管理和抗干扰技术的前沿问题。沈默对答如流，既展现了专业素养，又恰到好处地保持着归国人员初来乍到的谨慎与谦逊。
“沈先生年轻有为，又是陈教授的高足，能来我们所，是我们的荣幸。”王怀安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目前所里主要任务是协助军方优化城防通讯网络，并加强……嗯，对一些非法电台的监测定位。你就先到监测分析科，熟悉一下情况。”
“谢谢王所长，我会尽力。”沈默微微躬身。
监测分析科科长姓赵，是个面色黝黑、身材粗壮的中年人，据说有军统背景，对技术半通不通，但对抓“内鬼”和争权夺利格外热衷。他对沈默这个空降的“海归”显然存有几分戒备和不易察觉的轻蔑，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将他丢给了一个叫李正明的老研究员。
李正明约莫五十岁，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沉默寡言，是所里有名的技术尖子，但也因性格耿直、不善钻营而一直得不到提升。他对沈默的到来反应平淡，只是点了点头，指给他一个靠窗的工位，桌上堆满了信号记录纸和复杂的电路图纸。
“这是近期监测到的一些异常信号频段和特征，你先看看，熟悉一下环境。”李正明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巴巴的，没什么情绪。
“好的，李工。”沈默接过那厚厚一叠资料，坐下来，开始认真翻阅。
研究所的工作环境，与重庆军统电讯处那种剑拔弩张、人人自危的氛围有所不同，这里更偏向技术机构的表象，但暗流同样汹涌。沈默能清晰地感觉到，科室里的人员大致分为几类：以赵科长为代表的、带有明显特务色彩的管理人员；像李正明这样埋头技术、不懂政事的纯粹技术人员；还有一些背景模糊、眼神闪烁、在各个科室间串来串去的行政或辅助人员。
他的首要任务，是融入这里，成为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合格的研究员。他每天准时上班，埋头于信号分析和设备调试，下班后则回到自己的小院，深居简出。他谨慎地处理着与同事的关系，对赵科长保持表面的尊敬，对李正明则表现出技术上的虚心求教，对其他同事则维持着礼貌而疏离的距离。
几天下来，他凭借扎实的专业知识和沉稳的作风，逐渐让科室里一些原本对他抱有好奇或轻视的人改变了看法。至少，在技术层面，他这个“麻省理工”的招牌并非虚设。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礁无处不在。
这天下午，沈默正在分析一组从西山方向监测到的、信号特征颇为古怪的无线电波，试图判断其来源和性质。赵科长背着手，踱步到他工位旁，看似随意地拿起他正在绘制的信号频谱图看了看。
“沈工，听说你是从重庆过来的？”赵科长状似无意地问道，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沈默的脸。
沈默心中微凛，面色不变，放下手中的铅笔，平静回答：“是的，赵科长。回国后先去重庆拜访了以前的师长，听说北平这边研究所急需人手，就过来了。”
“哦？以前的师长？”赵科长似乎来了兴趣，“是在军界任职？”
“是一位在大学任教的教授，早已不问世事。”沈默早已准备好说辞，滴水不漏，“只是感念师恩，前去探望。”
“这样啊……”赵科长拖长了语调，手指在频谱图上点了点，“这组信号，你觉得是什么来路？共党的地下电台？”
沈默谨慎地回答：“从跳频模式和加密特征看，很像是经过伪装的军用级通讯，但具体归属，还需要更多样本和分析才能确定。目前下结论为时过早。”
“军用级……”赵科长眯起眼睛，“咱们北平民用电台都没几个，哪来的军用级？不是共匪，还能是谁？”他语气带着一种先入为主的断定，然后拍了拍沈默的肩膀，“沈工，你是国外回来的，可能不太了解国内的严峻形势。共党渗透无孔不入，他们的电台就像地老鼠，狡猾得很！我们研究所的责任重大，任何可疑信号都不能放过！要提高警惕啊！”
“是，赵科长，我明白。”沈默点头应道。
赵科长又“勉励”了几句，这才背着手走开。
沈默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神微沉。赵科长的试探虽然直接，但并不可怕。真正让他心生警惕的是，顾衍之的阴影，似乎已经以某种方式笼罩了这里。赵科长突然问起重庆，绝非偶然。
下班后，沈默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绕道去了附近一家较大的书店——这是他与“槐树”约定的备用联络点之一。他在历史类书籍的区域慢慢踱步，手指拂过一排排书脊，最终在一本厚厚的《北平地方志》的书脊下方，摸到了一个极细微的、新刻上去的十字划痕。
信号安全。
他稍微松了口气，但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挑选了两本无线电技术方面的书籍，付钱离开。
走在回小院的路上，华灯初上，北平的夜晚寒冷而寂静。他的思绪却无法平静。研究所内部的人际关系、赵科长的试探、那卷尚未破解的微缩胶卷、苏曼卿在重庆未知的命运，以及那座仿佛近在咫尺、由顾衍之坐镇的保密局北平站……千头万绪，如同无数条暗线，交织在他周围。
他知道，自己必须像蜘蛛一样，在这张无形的网上，既小心翼翼，又要精准地捕捉猎物。
推开小院的门，一股熟悉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他反手插上门闩，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邻家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走到书桌前。桌上，摆放着李正明今天下午悄悄塞给他的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明晚八点，西单牌楼，茶汤李。”
李正明？这个沉默寡言的老技术员，为何会主动约他私下见面？
是技术交流？还是另有所图？
沈默将纸条凑到鼻尖，仿佛能闻到上面除了墨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
北平的水，比想象中更深。而他，已经踏入了这片暗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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