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阴影中的毒刺
“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这个自嘲又认命的比喻，像一道无形的契约，烙印在达蒙·塞尔瓦托的灵魂上。自那个黎明在书房与瑟琳娜达成心照不宣的“同盟”后，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他。
不是真正的安宁，而是一种放弃挣扎后的、近乎虚无的顺从。他不再试图挑衅，不再焦躁地寻求存在感，甚至对阿拉里克可能采取的行动，也抱持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漠然。
他像一枚被投入激流的棋子，任由水流将自己带向未知的终点，而执棋者，是那片冰冷的月光。
然而，这种硬生生被逼出来的平静，脆弱得如同结在薄冰上的蛛网。任何一丝外界的扰动，都可能让其瞬间碎裂，暴露出底下更加汹涌的暗流。
扰动，在一个午后不期而至。
阳光透过藏书室高大的彩绘玻璃窗，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达蒙正百无聊赖地靠在一个书架旁，指尖划过一排排皮革封面的书脊，目光却没有焦点。
他在“履行”一种奇怪的义务——作为“同盟者”，他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待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尽管这种“待着”通常意味着长达数小时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瑟琳娜坐在窗边的阅读椅上，手中拿着一本装帧极其古老、甚至不是用普通纸张制成的典籍，正专注地阅读着。
阳光勾勒出她完美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整个人沉浸在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之中。
达蒙偶尔会偷偷瞥她一眼，心中那份复杂的、混合着恐惧、敬畏和扭曲吸引的情感，便会无声地翻腾一下。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而强大的吸血鬼气息，由远及近，平稳而坚定地朝着塞尔瓦托老宅而来。这气息优雅、古老，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冷静和……目的性。
以利亚·迈克尔森。
达蒙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头察觉到领地入侵的野兽。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颈后的毛发都微微竖立起来。
以利亚？他又来做什么？在阿拉里克这个明确威胁存在的敏感时期，这位始祖的到访，绝不会是简单的社交礼仪。
瑟琳娜似乎也察觉到了。她阅读的动作微微一顿，但没有抬头，只是极轻地合上了手中的书册，将其平稳地放在身旁的小几上。
这个细微的动作，在达蒙看来，却是一种……预备姿态。仿佛她早知道以利亚会来，或者，至少对他的到访并不意外。
几分钟后，老宅前门传来了清晰、有力且极其礼貌的敲门声。三下，不多不少，如同精心计算的节拍。
达蒙下意识地看向瑟琳娜，想知道她会如何反应。是像对待阿拉里克那样置之不理？还是……
瑟琳娜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袍袖，动作从容不迫。然后，她迈步走向藏书室门口，显然是要亲自去迎接。
一股酸涩的、尖锐的刺痛感，毫无征兆地刺穿了达蒙的心脏！她亲自去迎接？对于以利亚·迈克尔森？那个总是衣冠楚楚、遵循着可笑“荣誉准则”的古老吸血鬼？凭什么？！
他自己每次出现，换来的不是无视就是冰冷的评判！而以利亚，却能让她离开座位，亲自开门？！
强烈的、不受控制的嫉妒，像毒蛇的毒液，瞬间注入他的血管，烧毁了他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假象。他死死地盯着瑟琳娜走向门口的窈窕背影，拳头在身侧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听到前厅门被打开的声音，听到以利亚那沉稳优雅的问候：“下午好，月光女士。希望没有打扰到您的阅读。” 语气中的尊重和谨慎，与达蒙记忆中他对自己说话时的态度，天差地别。
然后，是瑟琳娜清冷的回应：“迈克尔森先生。进来说吧。”
脚步声响起，两人似乎走向了客厅的方向。
达蒙像一尊僵硬的雕像，立在藏书室的阴影里，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他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但那低沉、平稳的交谈声，像一根根细针，扎在他的神经上。
他能想象出以利亚那副彬彬有礼、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能想象出瑟琳娜可能（哪怕只是一丝）的平和以对！
这种想象让他几乎要发狂！他无法忍受！他不能容忍他们之间那种看似“平等”、“理智”的交流！那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排除在外的、粗野的傻瓜！
一个阴暗的、破坏性的念头，如同沼泽中冒出的毒泡，迅速占据了他的脑海。他必须打断他们！必须破坏那种令他嫉妒得发疯的“和谐”氛围！他不能让他们安心地商议“要事”！
怎么做？直接冲进去咆哮？那太低级，只会再次自取其辱。他需要更“巧妙”的、更能刺痛双方的方式。
他的目光疯狂地扫视着藏书室，最终落在了壁炉台上那个装饰用的、黄铜制成的、造型复杂的古典座钟上。钟摆静静地停着，显示的时间早已不准。一个恶毒的计划瞬间成型。
他像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移动到壁炉前，伸出手，不是去拨动指针，而是用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的黑暗能量，如同最精细的手术刀，小心翼翼地探入座钟内部精密的齿轮结构之中。
他不是要弄坏它，而是要……激活它。用一种极其细微、却足以干扰吸血鬼敏锐听觉的、不和谐的噪音。
他屏住呼吸，集中全部精神，操控着那丝能量，轻轻拨动了一个锈蚀的齿轮。
“咔哒……吱嘎……”
一阵极其轻微、但异常刺耳的、如同指甲刮擦玻璃的摩擦声，从座钟内部传了出来。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老宅中，对于听觉超常的吸血鬼而言，却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这声音断断续续，毫无规律，像是一个垂死老人的咳嗽，又像是某种东西在痛苦地挣扎。
达蒙的心脏狂跳着，既兴奋又紧张。他躲回书架的阴影里，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客厅方向的动静。
果然，那平稳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一阵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他听到了以利亚略带疑惑的声音，似乎提高了些许音量，以确保能被藏书室这边听到：“月光女士，似乎……有些异常的声响？”
接着，是瑟琳娜平静无波的回应，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无妨。老宅年久失修，常有此类杂音。”
她的语气如此淡然，仿佛那刺耳的噪音真的只是风吹动破窗的声音。这种彻底的漠视，让达蒙感到一阵挫败，但同时也激起了他更强烈的破坏欲。
好，你不在乎是吧？那就来点更“有趣”的！
达蒙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他再次将能量探入座钟，这次，不再是制造杂音，而是试图干扰其内部某种极其微弱的、残留的机械韵律，试图引发更剧烈的、不可预测的连锁反应。
然而，他低估了这座古老座钟结构的脆弱性，也高估了自己对能量精准控制的水平。在他黑暗能量的刺激下，某个本就濒临断裂的发条装置，发出了最后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咔嚓！哐当！”
一声不算响亮、但异常清晰的断裂声，伴随着金属零件散落坠地的声音，从座钟内部传来！紧接着，整个座钟仿佛失去了最后的支撑，微微晃动了一下，钟面上的玻璃都出现了裂纹。
噪音停止了。但造成的破坏，已然无法掩饰。
客厅里再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更压抑。
达蒙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感知力，如同无形的触手，缓缓扫过藏书室，最终停留在他藏身的书架阴影处。是瑟琳娜。她肯定知道是他干的。
几秒钟后，脚步声响起。不是走向藏书室，而是走向了前厅大门。
以利亚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了然：“看来今日并非商议的良机。月光女士，我先告辞了。关于那件事，我们改日再谈。”
“不送。”瑟琳娜的回答依旧简洁。
大门打开又关上。以利亚的气息迅速远去。
老宅重新恢复了死寂。
达蒙靠在书架上，心脏仍在砰砰直跳，嘴角却勾起一个扭曲的、带着病态满足感的笑容。他成功了！他破坏了他们的谈话！赶走了以利亚！让那个总是高高在上的始祖吃了瘪！
然而，这份短暂的快感，很快便被一种更深、更冷的空虚所取代。他这样做，究竟得到了什么？除了再次证明自己的幼稚和不可控，除了让瑟琳娜看穿他那可悲的嫉妒心，他还得到了什么？
沉重的脚步声从客厅方向传来，一步步靠近藏书室。
达蒙抬起头，看到瑟琳娜站在门口。她没有立刻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落在那个破裂的座钟上，然后又缓缓移到达蒙脸上。
她的眼神，没有达蒙预想中的愤怒或斥责。那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怜悯的失望。仿佛在看着一个屡教不改、永远只会用最拙劣方式引起注意的顽童。
她看了他很久，久到达蒙脸上的笑容彻底僵硬、消失。
然后，她什么也没说。没有质问，没有嘲讽，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
她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一个极其轻微、却重若千钧的动作。
随即，她转身，离开了门口，脚步声渐渐远去，将他一个人留在了弥漫着灰尘和破碎钟表零件气味的藏书室里。
达蒙瘫软下去，顺着书架滑坐在地。胜利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耻辱和一种灭顶般的自我厌恶。他用手捂住脸，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他以为自己在破坏，在争夺主动权。
却不知，每一次这样的举动，都只是在将那根拴住他的绳索，绑得更紧，更死。而绳索的另一端，那双平静无波的黑眸，早已洞悉一切。
第三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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