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至。
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又大又急，不过一夜之间，便将整个清风山染成了一片素白。聚义厅里的炭火烧得并不旺，跳动的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山寨的粮仓，已经见底了。最后的一点存粮，优先供给还能勉强上山巡逻的喽啰。而大厅里的这些头领们，已经连续三天，只靠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和几块冻硬的薯干果腹。
“砰！”
聚义厅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股夹杂着雪花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
孔亮双眼通红，像一头被饿疯了的狼，带着王英和几个同样面带凶光的头领，闯了进来。他手里提着一个麻袋，重重地摔在地上。
“宋江哥哥！”他连“哥哥”两个字都喊得咬牙切齿，“你让我们等！让我们忍！现在你看看，这是什么！”
麻袋口散开，从里面滚出来的，不是粮食，而是一堆黑乎乎的树皮和草根。
“山上的兄弟们，已经开始啃树皮了！”孔亮的声音凄厉，充满了绝望与愤怒，“我们是上山落草的好汉！不是来这里当饿死鬼的！你说的柴大官人呢？你的江湖朋友呢？他们的人在哪里？他们的粮食又在哪里！”
宋江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站起身，指着孔亮，嘴唇哆嗦着，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孔亮！你放肆！”花荣一个箭步挡在宋江身前，厉声喝道，“怎敢对哥哥如此无礼！”
“无礼？”矮脚虎王英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花荣兄弟，你箭法好，你去射几只鸟下来给弟兄们填肚子啊？哦，我忘了，这大雪天，连鸟都飞到梁山的地盘上找食吃了！我们现在，连只耗子都逮不到！”
“哥哥当初收留我等，说的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这算什么？坐以待毙吗？”燕顺也长叹一声，脸上满是失望。
“哥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再这么下去，不用王伦动手，我们自己就散了！”
一句句质问，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地扎在宋江的心上。他环视着堂下众人，那些曾经对他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的“兄弟”，此刻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失望，甚至是一丝毫不掩饰的怨恨。
他引以为傲的“仁义”，他苦心经营的“威望”，在饥饿和绝望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够了！”宋江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嘶吼。
他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回虎皮交椅上。大厅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他沉重而粗浊的喘息声。
许久，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个人，那张往日里总是带着和煦笑容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苦涩。
“是我……是我宋江，对不住众家兄弟。”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大厅中央，对着所有人，深深地，弯下了他那从未向任何人弯过的腰。
“我宋江，自诩‘及时雨’，能扶危济困。却不想今日，竟让我自己的兄弟，落到食不果腹，啃食草根的境地。我……无能啊！”
两行浑浊的泪水，从他眼角滑落。
这一拜，这一哭，瞬间让堂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孔明、孔亮兄弟脸上露出不忍之色。王英也撇了撇嘴，没再说话。毕竟，宋江对他们，也算是有过恩情的。
花荣连忙上前扶住他：“哥哥，这非你之过。是那王伦，手段太过阴毒！”
宋江摆了摆手，直起身子，用衣袖擦了擦眼泪。他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他。
“王伦围困我等，无非是想逼我就范，吞并我清风寨。”宋江的声音变得冷静而清晰，“他王伦要的是整个山东，是逐鹿天下的资本。我宋江，虽然不才，但也聚拢了众家英雄，还有几分薄面。他若想成大事，便不能落下残害江湖同道的恶名。”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决定。
“我决定，派人前往青州，与那王伦，当面谈一谈。”
“谈？”孔亮愣住了。
“不错，是谈。”宋江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是投降，是谈判。我等与他，皆是反抗朝廷的义军，目标一致。我愿与他，效仿那春秋战国，行合纵连横之策。我清风寨，可为梁山之羽翼，互为犄角，共击官军。但，我清风寨的建制，必须保留。我宋江，与他王伦，是盟友，而非君臣！”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有理有据。既保全了面子，又给众人画下了一个“盟友”的大饼。原本已经心生去意的众人，心思又活络了起来。是啊，如果能成为梁山的盟友，而不是被吞并，那结果就完全不同了。
“哥哥英明！”
“对！我们去跟他谈！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看着重新被鼓动起来的士气，宋江心中稍定。但他知道，这不过是最后的挣扎。谈判的主动权，从来就不在他手上。
他需要一个使者。一个既能言善辩，又能不卑不亢，还能镇得住场子的人。他自己，是万万不能去的，那等于不打自招。花荣是他最后的底牌，也不能轻易派出。
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文士萧让的身上。萧让善于模仿各家字体，平日里负责文书往来，颇有口才。
“萧让先生。”
“在。”萧让出列。
“辛苦你走一趟青州。记住，你的任务，是去与王伦商讨‘结盟’大事。我等好汉的颜面，就全系于你一身了。”宋江郑重地说道。
萧让心中叫苦不迭，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小生……定不辱使命。”
……
三日后，青州城。
这里早已取代了济州，成为了梁山新的政治与军事中心。城墙上，梁山的大旗迎风招展。城门口，一队队身穿统一制式铠甲的士兵，正一丝不苟地盘查着过往行人。他们的身姿挺拔，眼神锐利，与萧让印象中那些歪歪斜斜、满脸兵痞气的官军，判若云泥。
城内更是另一番景象。街道宽阔整洁，商铺林立，人来人往，一片繁荣。完全看不出这里是不久前才经历过战火的城市。街边甚至有专门为孩童设立的“启蒙学堂”，朗朗的读书声不时传来。
萧让一路行来，心中是越看越凉，越走越惊。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戒备森严的府衙门前，对着守门的卫兵，递上了自己的名帖。
“清风寨宋江头领麾下，萧让，求见王伦大头领，商讨两家结盟共击朝廷之大事。”他将早已背熟的话，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充满底气。
那卫兵队长接过名帖，连看都没看，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
“从清风寨来的？”
“正是。”
“进去吧。”卫兵队长侧了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吴用军师吩咐过，若是清风寨的使者到了，不必通报，直接领去议事厅。”
萧让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他跟着那卫兵，穿过长长的走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尊严上。最后，他被带到了一扇巨大的门前。
“军师和大头领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卫兵说完，便转身离去。
萧让站在门前，整理了一下衣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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