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决定中原的归属
昭武三年，八月初三。直隶，保定府以南，广袤的华北平原。
时值夏末，本该是万物繁茂、热浪蒸腾的时节，可在这片位于保定与河间之间、绵延近百里的土地上，空气却凝滞得如同严冬的冰湖，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一种近乎实质的肃杀之气，取代了往日的暑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生灵的心头。
放眼望去，大地早已失去了原本的样貌。无数营寨如同突然生长出的诡异菌群，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原野、丘陵，甚至侵占了部分农田。明军的红旗与清军的各色旗帜（主要是镶黄、正黄等旗）相互交织、对峙，构成了一条漫长而扭曲的战线。营寨之间，是光秃秃的缓冲地带，那里布满了拒马、陷坑、以及被匆匆砍伐后留下的树桩。废弃的村庄像骷髅般散落其间，鸦群在低空盘旋，发出不祥的聒噪，却不敢轻易落下。
死寂，是这片战场的主旋律。但这种死寂并非空无，而是蕴含着即将爆发的、毁天灭地能量的死寂。仿佛一头巨兽屏住了呼吸，正准备发出雷霆一击。
然而，在这表面的死寂之下，是永无休止的、细微而致命的躁动。
“咻——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划破黄昏沉闷的空气，在缓冲地带的某个小土坡上空炸开。紧接着，便是短促而激烈的兵刃撞击声、火铳发射的爆鸣，以及受伤者压抑的惨嚎。很快，一切又归于沉寂，只留下几具穿着双方号衣的尸体，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味。
这是今天发生的第几次斥候遭遇战了？没人说得清。从黎明到黄昏，这种小规模的、如同野兽互相试探撕咬般的冲突，在漫长的战线上此起彼伏。双方最精锐的夜不收、探马，像幽灵一样在缓冲地带游弋、碰撞。他们争夺着每一个制高点，侦察着对方营垒的虚实，捕捉着任何可能影响战局的蛛丝马迹。每一次遭遇，都可能意味着几条最勇敢生命的消逝。他们用鲜血和生命，为各自的主帅绘制着最前沿的、也是最残酷的战场地图。
明军，中军大营。
营寨设在一处地势略高的土岗上，视野开阔，戒备森严。营盘依照讲武堂操典布置，层次分明，壕沟、栅栏、望楼、火炮阵地一应俱全，秩序井然。中央那顶最大的帅帐外，一面巨大的“明”字帅旗和象征天子的龙纛在几乎感觉不到的微风中低垂着。
帐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朱慈烺没有穿那身显眼的金甲，而是一套玄色的精良山文甲，站在一个巨大的沙盘前。沙盘之上，保定、河间一带的山川河流、城池村落被微缩得清清楚楚，代表双方兵力的小旗密密麻麻地插在上面，红黑分明，相互纠缠。
他的面容比三年前登基时更加坚毅，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盯着沙盘上那几个关键节点——清军重兵布防的营垒、可能设伏的河谷、以及通往北京的最后几道关卡。年轻的脸庞上，已经看不到多少稚气，只有长期肩负重压留下的深刻痕迹和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苏澜雪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一身合体的银色细甲，衬得她身姿挺拔。她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木杆，正指向沙盘上保定城外围的一处清军坚固营垒：“陛下，诸位将军，据最新斥候回报以及降卒口供综合分析，济尔哈朗将约三万能战之兵置于此处，倚靠山势，挖掘了三道壕沟，营内炮位不下二十处，显然是想以此为核心，吸引我主力攻坚，待我师老兵疲，再以骑兵自两翼夹击。”
她的声音清晰冷静，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帐中所有的高级将领——包括从山东战线赶回的王刚、坐镇中军的几位都督，以及讲武堂出身的少壮派将领——都凝神静听，不敢有丝毫怠慢。这位皇后的军事才能，早已在一次次的胜利中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
“他想当钉子，那就把他的钉子砸弯，砸断！”一位满脸虬髯的将领瓮声瓮气地说，他是北路军的先锋官，性如烈火。
“硬碰硬，伤亡必大。”王刚沉稳地接口，他如今更显黑瘦，但目光如海般深邃，“水师快船已沿白洋淀边缘渗透，可尝试袭扰其粮道，或派小股精锐夜间泅渡，制造混乱。”
苏澜雪微微点头：“王提督之议甚善，攻坚与扰敌需并举。但关键在于，要逼其主力离开坚固营垒，与我野战。我军火炮、铳械之利，方有最大用武之地。”她的木杆移向沙盘上代表广阔平原的区域，“我意，正面以重兵伴攻其营，示敌以弱，甚至可佯装败退……同时，秘密将最精锐的新军第一、第二镇及全部骑兵，预伏于此处洼地。一旦清军主力被诱出……”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帐中众将都已明白。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清军主帅求胜（或挽救危局）的心切，赌的是明军将士的韧性和埋伏部队的忍耐力。
朱慈烺终于抬起头，目光从沙盘上移开，缓缓扫过帐中每一张或熟悉或略带陌生的面孔。这些面孔上，有渴望建功立业的兴奋，有对未知大战的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战意。
“诸位。”朱慈烺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自朕于南京登基，已历三载。三年间，我们整饬内政，革新军备，收复江淮，饮马黄河。为何？”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为的，就是今日！就是此刻！眼前，就是伪清最后的主力，身后，就是被蹂躏多年的中原故土，北方，就是沦陷的京师！这一战，胜，则光复河山，直捣黄龙；败，则万事皆休，你我皆成千古罪人！”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伪清以为，凭借这些深沟高垒，还能苟延残喘！他们忘了，我大明将士，凭的是一口复国雪耻的浩然正气！凭的是手中无坚不摧的新式火器！更凭的，是亿兆黎民盼王师如盼甘霖的赤诚之心！”
他猛地一拍沙盘边缘，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此战，朕不要惨胜，要的是全胜！要的是彻底打断他们的脊梁！让八旗子弟听到昭武新军的名字就浑身发抖！让这华北平原，成为埋葬他们最后野心的坟场！”
帐中一片粗重的呼吸声，将领们的眼睛都红了，拳头紧握。
“苏澜雪。”朱慈烺看向皇后。
“臣妾在。”
“攻城打援之策，就依你所定。细节部分，与诸位将军再行推演，务求万全。”
“遵旨！”
朱慈烺再次环视众人，语气斩钉截铁：“各归本营，秣马厉兵，检查军械，安抚士卒。告诉将士们，决战之时，就在眼前！朕，与你们同在！大明，与你们同在！”
“万岁！万岁！万岁！”众将轰然应诺，声震营帐，随即按剑鱼贯而出，各自返回岗位，进行最后的准备。
帐内只剩下朱慈烺和苏澜雪。朱慈烺走到帐门边，掀开一条缝隙，望着远处清军营地星星点点的灯火，以及更北方那沉沦在黑暗中的、他魂牵梦萦的北京城方向，久久不语。
苏澜雪默默走到他身边，轻声道：“陛下，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时机了。”
朱慈烺深吸一口带着泥土和硝烟味道的空气，缓缓吐出两个字：
“知道。”
清军，保定城中，临时帅府。
曾经的知府衙门，如今成了清军主帅的行辕。气氛比明军大营更加压抑，甚至带着一种末日将至的恐慌。
主帅郑亲王济尔哈朗，这位年过五旬、历经三朝的满州老将，此刻正阴沉着脸，坐在虎皮大椅上。他比实际年龄显得更苍老，眼袋深重，眉头紧锁，面前桌案上堆着的军报，几乎全是坏消息——某处粮道被袭，某支斥候队全军覆没，某个营垒外发现明军大规模调动迹象。
“王爷，明狗欺人太甚！今日又杀我十七名探马！让末将带人出去，冲杀一阵，灭灭他们的威风！”一名年轻的八旗都统按捺不住，出列请战。
“冲杀？拿什么冲杀？”济尔哈朗抬起眼皮，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你当明军还是三年前任我们宰割的羔羊？他们的火铳，能打两百步！他们的炮，能轰塌城墙！你出去，是给他们的枪炮当活靶子吗？”
那都统被噎得满脸通红，悻悻退下。
“据城而守，方为上策。”一位汉人幕僚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军粮草尚可支撑两月，保定城高池深，明军若强攻，必付出惨重代价。待其久攻不下，师老兵疲，或朝廷援军……”
“援军？”济尔哈朗嗤笑一声，打断了他，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嘲弄，“哪里还有援军？北京自身难保！多尔衮……哼！”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忍住，挥了挥手，“都下去吧！严守各自防区，没有本王的将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战，违令者，斩！”
众将和幕僚们面面相觑，最终都沉默地行礼退下。空旷的大堂里，只剩下济尔哈朗一人。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南方明军大营那连绵不绝、如同星河落地的灯火，心中一片冰凉。
他何尝不知道，固守待援希望渺茫。明军势头正盛，而大清内部……多尔衮的专权，各旗的离心离德，关内绿营的军心浮动……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力不从心。这一战，或许真的就是大清的国运之战了。赢了，或许还能争取时间，稳住阵脚；输了……他不敢再想下去。
“传令下去，”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堂，沙哑地吩咐，像是在对影子说话，“各营加强戒备，尤其是夜间，防止明军偷袭。再派……再派一队得力的人手，往北京方向，看看有没有……消息。”
“嗻。”阴影中，有人低声应道。
夜色，愈发深沉了。
在百里战线的两侧，数十万将士，怀着不同的心情，枕戈待旦。明军大营中，士兵们默默地擦拭着燧发枪的枪管，检查着定装的纸壳弹药，军官们反复强调着明日可能用到的战术动作和信号旗语。而在清军的营垒和保定城内，更多的是一种惶惑不安，士兵们抱着刀枪，靠着冰冷的墙壁或营栅，望着南方那一片令人心悸的灯火海洋，不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自己是否还能看到。
连虫鸣都似乎消失了。只有巡夜士兵单调的梆子声，和偶尔战马不安的喷鼻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此刻，连风都停了。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毁灭前的宁静。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南方那座明军帅旗飘扬的土岗，投向了北方那座在黑暗中沉默的保定古城。
决定中原归属，乃至两个王朝命运的时刻，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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