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偏殿内的气氛，因那几笔被暂压的款项而变得微妙。王太监仓皇退下后，贤妃谢明薇沉吟片刻，对苏清羽道：“苏妹妹心思缜密，能于细微处见真章，实乃六宫之幸。既然发现了端倪，此事便不能轻轻放过。只是内务府关系错综，牵一发而动全身，需得有理有据，循序渐进。”
她这话既是肯定，也是提醒，更是将核查账目的担子，明确地放在了苏清羽肩上。德妃周云裳则一拍案几，爽快道：“查！就该好好查查！本宫早就看内务府那帮蠹虫不顺眼了，整日里油头滑脑，中饱私囊！苏婕妤，你只管去查，若有那起子不开眼的敢刁难，本宫替你撑腰！”她掌管部分宫禁，自有其底气。
苏清羽心知这是贤妃的考验，也是立足的机会，更是排除宫中隐患的必要之举。她起身，郑重一礼：“臣妾定当竭尽全力，理清账目，不负两位姐姐信任。”
离开凤仪宫，苏清羽并未直接回听雨轩，而是带着春桃和新指派的、略通文墨的小宫女秋纹，径直前往内务府所在的衙署。她要的不是解释，而是原始凭证。
内务府衙门内，算盘声噼啪作响，各色太监、书吏穿梭忙碌，见到苏清羽这位新晋的协理婕妤到来，纷纷停下手中活计行礼问安，眼神中充满了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王太监闻讯连忙迎了出来，脸上依旧是那副恭敬又带着圆滑的笑容：“苏婕妤大驾光临，有何吩咐派人通传一声便是，何须亲自劳驾？”
苏清羽神色平静，开门见山：“王公公不必多礼。本宫奉贤妃娘娘之命，核查近半年六宫用度明细。方才凤仪宫中所议那几笔款项，还请王公公将相关的原始票据、采购清单、工匠名册及用工记录一并取来，本宫要逐一核对。”
王太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为难道：“婕妤容禀，这……这往来票据浩如烟海，且年代久远一些的，恐怕都已归档入库，翻找起来甚是麻烦，只怕会耽误婕妤您的工夫……”
“无妨，”苏清羽打断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本宫有的是时间。事关宫闱用度清白，再麻烦也得查个明白。王公公掌管账目，想必也希望账目清晰，以免落人口实，不是吗？”
她的话软中带硬，直接将“落人口实”的帽子悬在了王太监头上。王太监眼角抽搐了一下，只得躬身道：“是是是，婕妤所言极是。奴才这就派人去取，这就去。”他转身吩咐手下的小太监去库房调取票据，自己则亲自将苏清羽引至一间僻静的厢房等候，并奉上茶水。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苏清羽端坐饮茶，气定神闲，仿佛真是来此喝茶一般。春桃和秋纹侍立身后，略显紧张。王太监则在一旁陪着笑，额角的汗却越来越多，时不时向外张望。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派去的小太监才抱着几本厚厚的、布满灰尘的册子回来，气喘吁吁地道：“公公，近三个月的票据都在这里了，再往前的……库房管事说，需要时间慢慢找。”
苏清羽扫了一眼那些册子，封皮模糊，显然是常年堆积的旧物。她心中冷笑，这是想用繁杂和陈旧来让她知难而退？
“有劳了。”她不动声色，对秋纹示意。秋纹上前，接过册子，开始与苏清羽一同翻阅。
厢房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苏清羽看得极快，她的目标明确，直奔那几笔存疑的款项。然而，正如她所料，相关的票据要么字迹模糊难以辨认，要么名目对不上，甚至有一张所谓的“工匠领款单”，上面的指印都晕染开来，几乎无法识别。
王太监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解释着，言辞恳切，仿佛每一笔糊涂账背后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苏清羽并不与他争辩，只是默默记录着疑点。当她翻到一本记录去年修缮杂物用品采购的旧册子时，指尖忽然一顿。这本册子记录的是些扫帚、水桶、石灰之类的低值易耗品采购，与她正在查的宫苑修缮款项看似无关。但其中一页，记录采购一批“青冈木柄”的数量和总价，让她感到一丝异样。青冈木质坚耐用，多用于工具手柄，但这批采购的单价，似乎比她隐约了解的市场价高出了近三成，而且采购时间，恰好与绮罗轩那笔“瓦片修缮”款项的申报时间接近。
不同的项目，不同的票据，但时间上的巧合和材料价格的异常，让她产生了联想。内务府做账，会不会采用“拆东墙补西墙”、将大额开销分散摊入各种不起眼的小项目里的手法？
她正凝神思索，厢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瓷器摔碎的清脆声响和一声痛呼！
“怎么回事？！”王太监脸色一变，急忙冲了出去。
苏清羽也起身走到门口。只见门外走廊上，一个年轻的小太监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脚边是摔碎的茶壶和洒了一地的水渍。看来是送茶水的太监不小心滑倒，闯了祸。
王太监气得脸色铁青，指着那小太监骂道：“没眼力见的东西！毛手毛脚冲撞了贵人，你有几个脑袋？！拉下去，重打二十板子！”
那小太监吓得连连磕头求饶。
“罢了，”苏清羽开口，声音不大，却让现场的嘈杂瞬间安静下来，“意外而已，并未冲撞本宫。教训几句便是，何必动刑。”她并非心软，而是不愿在此地节外生枝，影响正事。
王太监愣了一下，连忙躬身：“婕妤仁慈。”又瞪了那小太监一眼，“还不快谢过苏婕妤恩典，滚下去！”
小太监如蒙大赦，磕了几个头，连滚带爬地跑了。
经此一闹，苏清羽也无心再看那些明显被处理过的“旧账”。她深知，今日是查不出什么实质结果了。内务府早有准备，不会轻易让她抓住把柄。
回到听雨轩，已是午后。苏清羽屏退左右，独自在书房内，将今日所见疑点一一记录在纸上。王太监的阻挠、混乱的票据、那批异常价格的青冈木、甚至最后那场看似意外的闹剧……都指向内务府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
她揉了揉眉心，感到一丝疲惫。权力的博弈，远比她想象中更消耗心力。然而，她眼底的光芒却并未黯淡。对手越是遮掩，越是证明她触碰到了要害。
那个摔碎茶壶的小太监……真的是意外吗？还是有人故意制造混乱，打断她的核查？王太监背后，绝不仅仅是内务府的几个贪腐小吏那么简单。那批青冈木，与绮罗轩的修缮，究竟有无关联？
她走到窗边，看着院外肃立的沈屹川。皇帝将她推到这个位置，赋予她权力，也让她直面这潭浑水。他是否早已料到她会遇到这些？他是在借她的手，来整顿内务府，清理积弊吗？
“春桃，”她忽然开口，“想办法，不着痕迹地打听一下，内务府库房那边，除了王公公，还有哪些说得上话的管事？尤其是……负责记录和保管陈旧票据档案的人。”明路受阻，或许，该试试暗线了。那本记录青冈木的旧册子，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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