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华高中的食堂后厨，是一个与前厅截然不同的世界。
空气闷热而潮湿，墙壁上常年挂着一层油腻的薄雾。油污、食物残渣和工业洗洁精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而刺鼻的气味，盘踞在每一个角落。午餐时间刚过，十几个巨大的不锈钢泔水桶堆在墙角，里面是剩饭剩菜的混合物，几只苍蝇在上方不知疲倦地嗡嗡盘旋。
苏娇娇站在巨大的不锈钢水槽前，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水槽里，堆满了密密麻麻、望不到头的餐盘和碗筷，像一座刚刚经历过雪崩的山。油腻的红色汤汁凝结在白色的瓷碗壁上，绿色的菜叶顽固地粘在餐盘的隔断里，有些还沾着没刮干净的米粒，在灯光下泛着令人作呕的油光。
“看什么看？还不快点洗！”
一个粗粝的声音打破了她的失神。负责监管的食堂阿姨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全校一千来号师生，碗筷都在这儿了。别想着偷懒，洗不干净可不算完。”
苏娇娇的身体猛地一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咬着嘴唇，极不情愿地从旁边拿起一副崭新的橡胶手套戴上。手套是冰冷的，隔着一层橡胶，她都能感觉到那股属于厨房的、独有的黏腻感。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个不锈钢餐盘，打开了水龙头。
冷水“哗”地一声冲了出来，溅在她的手背和校服袖口上，激起一阵冰冷的哆嗦。她笨拙地挤出洗洁精，透明的液体在油污上滑开，她拿起钢丝球，学着记忆中别人洗碗的样子，开始用力擦拭。
刺耳的摩擦声在空旷的后厨里回荡，显得格外孤独。
她长这么大，别说洗碗，连自己喝水的杯子都很少亲手去洗。在那个家里，这些活似乎生来就该是苏瑶和佣人干的。她无数次见过苏瑶在厨房的水池前弯着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动作。那时，苏瑶的背影像是一个沉默的影子，而她，则心安理得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吃着水果，偶尔还会因为苏瑶洗碗的声音太大而皱眉抱怨。
她只觉得理所当然，甚至在潜意识里认为，苏瑶就只配干这些粗活。
可现在，当冰冷的水不断冲刷着她的手，当那股滑腻的油污顽固地粘在手套上，怎么也冲不干净时，当腰背因为长时间的弯曲而开始传来细密的酸痛时，她才后知后觉地，被迫地，体会到了一点点……那些年，苏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做着这些事，到底是何等的煎熬。
“唰唰唰——”
水声单调地重复着，像永无止境的催眠曲。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地从明亮的午后，过渡到了橘黄色的黄昏，最后，彻底沉入了深蓝色。食堂里的学生和教职工早已散尽，前厅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只剩下后厨这几盏惨白色的白炽灯还亮着，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苏娇娇的手臂已经酸得像灌了铅，肩膀沉重得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每一次抬手，都觉得肌肉在被撕扯。她趁着监管的阿姨去角落里收拾东西，偷偷放慢了速度。她拿起一个看上还算干净的碗，在水里胡乱地划了几下，沾了些泡沫，就想把它塞进旁边的消毒柜里蒙混过关。
她的手刚伸到一半，那个声音就再次响起。
“哎！你拿的那个！给我看看！”
阿姨像背后长了眼睛，几步就走了过来，一把从她手里夺过那个碗。她都没用眼睛细看，只是伸出食指，在碗内壁上用力一抹，然后举到苏娇娇的眼前。
她的指尖上，清清楚楚地沾着一层黄色的油。
“你管这叫洗干净了？”阿姨的语气里满是鄙夷，“这么脏就想过关？糊弄谁呢？给我拿回去，重新洗！”
苏娇娇的眼泪瞬间在眼眶里打转，屈辱和愤怒像火一样在胸口燃烧，可她看着阿姨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一个字都不敢顶撞。她只能默默地接过那个碗，重新扔回水槽里，拿起钢丝球，比刚才更加用力地蹭着碗壁。
她是在惩罚那个碗，也是在惩罚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右手的手套终于不堪重负，被钢丝球磨破了一个小洞。冰冷的水立刻顺着那个破口渗了进去，直接接触到她的皮肤。刺骨的寒意让她一个激灵，很快，整根食指都冻得发麻，失去了知觉。
肚子饿得咕咕作响，喉咙也干得像要冒烟。她想去接杯水喝，却被阿姨冷冷地拦下。
“校长说了，没洗完之前，不准吃饭，不准喝水。”
那一刻，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她看着水槽里依旧堆积如山的碗筷，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感，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苏瑶的身影。
她想起去年，自己生日那天。客厅里灯火辉煌，亲朋好友簇拥着她，唱着生日歌，而她穿着漂亮的新裙子，在众人的祝福中吹灭了蜡烛。而那个时候，苏瑶在哪里？
她好像……正在厨房里，洗着宴会后杯盘狼藉的碗。
那时的苏瑶，是不是也像现在的自己一样，手脚冰冷，腰酸背痛，听着外面属于别人的欢声笑语，独自面对着这一池的油污和冷水？
那个孤单的背影，在这一刻，与她自己的影子，奇异地重合了。
“呜……”
一声压抑到极点的呜咽，终于从她的喉咙深处溢了出来。
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无法排解的委屈。
……
后厨墙壁上的时钟，时针慢吞吞地，终于指向了晚上九点。
当最后一只碗被苏娇娇用颤抖的手放进消毒柜，并得到阿姨“可以了”的点头示意后，她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
她脱掉那双已经变得又硬又黏的手套，露出一双被水泡得发白、布满深深皱褶的手。指尖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通红，破了皮的地方传来阵阵刺痛。
她甚至没有力气去和阿姨说一句话，只是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地挪出了食堂。
九点的校园，寂静无人。冰冷的夜风吹在她被汗水和油污浸透的身上，带来一阵战栗的凉意。
她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墙角缓缓蹲下，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起初只是无声的抽泣，肩膀一下一下地抖动着。很快，压抑了一整天的情绪彻底爆发，她抱着自己的膝盖，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
只有被惩罚的屈辱，身体承受的巨大痛苦，以及……对苏瑶那深入骨髓的怨恨。
都是因为她！
如果不是苏瑶，她怎么会在这里受这种罪？
凭什么？凭什么她要在这里洗碗，而苏瑶却可以穿着干净的校服，安稳地坐在教室里？
这不公平！
夜风将她的哭声吹散在空旷的操场上，听起来凄厉而绝望。这个漫长的夜晚，在她心里种下的不是教训，而是一颗更加恶毒、更加扭曲的仇恨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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