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过后，海岛的天气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扭转了方向。凛冽干燥的冬日气息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丰沛的、几乎能攥出水汽的湿润。
雨水变得频繁，不再是冬日那种斜刮的、带着冰碴子的冷雨，而是绵绵密密的、暖融融的春雨。它们常常在夜间悄然降临，沙沙地响上一整夜，像无数春蚕在啃食桑叶，待到天明时分，又羞涩地敛去踪影，只留下一个被彻底洗涤过的世界：
天空是柔和的灰白，云层低垂而厚重；树叶绿得发亮，每一片都挂着晶莹的水珠，不堪重负时便“嘀嗒”一声落下，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泥土散发出一种深沉而好闻的腥甜气息，混杂着各种草木萌发的新鲜味道；连空气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清冽的甜意，仿佛能滋养人的五脏六腑。
在这片几乎能听见万物生长声音的蓬勃绿意中，四月初，清明伴着又一场淅淅沥沥、不急不缓的雨丝，如同一位身着素衣、眉宇间带着轻愁的远客，悄无声息地踏上了望归岛。
节气的更迭，在别墅里有着独特的感知方式。解雨臣照例在清晨翻阅日历，他的目光在“清明”那两个墨迹清晰的楷字上停留了片刻，指尖轻轻拂过纸面，然后抬起眼，望向窗外被雨幕模糊了的海天一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或坐或立的人耳中：“清明将至。”
仅仅四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漾开了一圈圈无声的涟漪。餐厅里原本轻松的氛围，仿佛被这雨丝的凉意浸染，瞬间沉静、凝滞了几分。
清明。这两个字所承载的重量，远非之前任何一个庆祝丰收、团圆或祈愿的节日可比。它关乎记忆，关乎逝去，关乎那些沉在时光深处、无法轻易打捞的过往。
对于围坐在这张餐桌旁的每一个人而言，他们的生命都如同错综复杂的藤蔓，缠绕着太多无法言说、甚至无法明确指向的失去与别离。
张起灵那漫长而孤寂的岁月里，湮灭了多少族人与同伴？
黑瞎子嬉笑怒骂的表象下，是否也埋葬着不为人知的故人与故事？
解雨臣早早脱离九门漩涡，但那漩涡本身，就吞噬了多少血亲与旧交？
白玛沉睡又苏醒，跨越了数十载光阴，雪域高原上，还有几人记得那位名叫白玛的女子？
就连周舟，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在那场滑雪意外之前，那个平凡现代大学生的身份背后，又何尝没有属于他自己的、已然遥不可及的亲情与牵绊？
沉默，在餐桌上蔓延。这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更深沉的、镌刻在血脉与骨骼里的无言回响。是面对浩瀚时间与无情命运时，一种近乎本能的肃穆与停顿。
平时最活跃的黑瞎子，此刻也只是低头用勺子慢慢搅动着碗里的白粥，镜片后的目光有些游离，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食物，看到了某些久远的、泛黄的画面。
最终，是白玛打破了这片沉寂。她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温柔地掠过窗外迷蒙的雨帘，声音带着她特有的、因沉睡多年而略显缓慢，却又因岁月沉淀而异常通透的语调：“清明……是思念的时节。”
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着更清晰的汉语表达，“记得……很久以前，在墨脱，到了这个时节，阿妈会带着我……去附近的河边。我们会采来刚开的格桑花，还有那种……带着清香的柏树枝叶。”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魔力，将众人的思绪都牵引到了那片雪域高原。“阿妈说，流水……能带走烦恼，也能把祝福……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划动着，像是在模拟流水潺潺的轨迹，“我们把花瓣和枝叶……轻轻放在水面上，看着它们打着旋儿，漂走……心里想着那些……已经见不到的人，希望他们在另一个地方，也能……安宁，喜乐。”
她没有使用“祭祀”、“扫墓”这样沉重具体的词汇，而是用了“洒下花瓣”、“祈福”、“安宁”。这为她话语中的哀思，蒙上了一层释然与祈愿的柔光，将一种略带伤感的追忆，导向了更为超脱和温暖的维度。
“伯母说得对。”解雨臣率先回应，他推了推眼镜，理性的声音里也多了一丝感性的认同，“清明，既是节气，也是节日。‘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它本身就蕴含着生机勃发之意。扫墓踏青，既有对先人的追思，亦有对生命的礼赞。我们身处海岛，远离故土宗祠，或许正可以依循古意，换一种更贴近自然、更侧重于生命礼赞的方式，来表达我们的心意。”
黑瞎子抬起头，难得地收起了所有嬉皮笑脸，表情是罕见的认真和郑重。“是啊，心里头……是得有个地方搁置这些念想。”
他搓了搓手，“咱们去海边吧？面朝大海，心里想着谁，就默默念叨几句。或者……放一盏莲花灯？让它随着潮水漂远？再不然，就像小花说的，种棵树？看着它生根发芽，一天天长大，好像……也是一种念想的延续。总得做点什么，心里才踏实。”
周舟感受到空气中那份无形的、沉甸甸的情感，心中也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来自的那个世界，清明是固定的假期，是返乡扫墓、高速拥堵的具象化。
而在这里，在这座与世隔绝的海岛上，这种情感变得更加纯粹，也更加无处依附。
他点了点头，声音温和：“我觉得种树很好。追思不一定非要对着冰冷的石碑，看着生命延续，或许……更能让人感到慰藉。心意到了，形式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张起灵自始至终没有参与讨论，他只是安静地听着。但在大家的话语告一段落时，他默默地站起身，走向了工具房。
过了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两把铁锹，肩上还扛着几株用湿麻布包裹着根系的、约半人高的树苗走了回来。
树苗的叶子呈椭圆形，深绿色，带着革质的光泽，是他在海岛深处巡视时，特意选中的几种本地乔木，生命力极其顽强，耐盐碱、抗海风，树形挺拔而舒展。
他的行动，就是最明确的表态。
清明当日，连绵数日的春雨竟然奇迹般地停了。虽然天色并未完全放晴，依旧是那种柔和的、水洗过的灰白，厚厚的云层像棉絮般铺满了天空，但空气格外清新湿润。
一家人带着树苗、铁锹、水桶，默默走向岛屿东面那片面向无尽大海的缓坡。
这片缓坡地势平缓，绿草如茵，间或点缀着一些不知名的白色和黄色小野花。站在这里，可以毫无遮挡地望见蔚蓝与灰白交织的海平面，听到永不停歇的、富有节奏感的涛声，感受到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持续不断地拂过面颊。
这里，仿佛是天、地、海交汇的边界，安静，开阔，适合安放一切沉重与轻灵的心事。
没有言语，张起灵选定了坡顶几处间隔适宜的位置，沉默地挥起铁锹，开始挖掘树坑。
黑瞎子和周舟立刻上前帮忙，将挖出的泥土堆在一旁，又将带来的、混合了空间黑土的肥沃土壤回填进去。
解雨臣和白玛则小心翼翼地将树苗从麻布中取出，理顺根系，轻柔地放入坑中，扶正树干。
整个过程，几乎没有言语。只有铁锹插入泥土的“沙沙”声，泥土落下的“噗噗”声，以及远处永恒的海浪声。一种无形的、庄重的仪式感，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每一锹土的扬起与落下，每一次对树根温柔的按压，都仿佛不仅仅是在种植一棵树，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一次郑重的托付。
那些深藏在心底、无法轻易示人的面孔，那些消逝在时间长河中的身影，那些伴随着遗憾与叹息的过往……都在这一刻，被小心翼翼地、轻轻地安放于此，寄托于这株即将在此扎根、迎风沐雨的新生命之中。
白玛蹲下身，用她那双曾经在雪域捻动佛珠、如今依旧纤细却布满了岁月痕迹的手，轻轻抚摸着湿润的土壤，嘴唇微动，用几乎听不见的藏语，念诵着一段祈福的经文。她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墨脱的雪山与河流，看到了那些早已模糊的亲人面容。
张起灵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瞬，他抬起头，目光投向遥远的海平线，那里水天一色，迷茫一片。
没有人知道此刻他心中想起了谁，是张家族地里那些无名的坟冢？是某个曾经并肩作战却最终陨落的同伴？还是那漫长岁月中，无数个如同他一般，背负着“天授”命运、最终迷失在使命中的“张起灵”？
黑瞎子难得地紧抿着嘴唇，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用力地将土壤踩实，像是在借此动作，将某些翻滚的情绪也一同压实、埋藏。
解雨臣的神情则是一贯的冷静，但那冷静之下，似乎也隐藏着一丝对命运无常、对九门兴衰、对那些早已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谋划与牺牲的默然。
周舟看着眼前沉默劳作的家人，心中感慨万千。他想起了另一个世界里，每年清明父母带他去给爷爷奶奶扫墓的情景，墓园里熙熙攘攘，香烛纸钱的味道弥漫，是一种热闹的人间烟火气。
而在这里，在这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上，追思变得如此纯粹、如此安静，却又如此深沉。他也在心中，为那个可能永远也回不去的世界，为那些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亲人朋友，默默送上了一份祝福。
树苗种好后，大家静静地站在坡上，望着灰蒙蒙的海天一线。没有人说话，只有涛声永恒地吟唱。海风比来时更强劲了一些，带着湿冷的凉意，吹动了每个人的发丝和衣角。涛声依旧，那声音宏大而恒定，仿佛能吞噬一切个体的悲欢，又仿佛在永恒地吟唱着生命轮回的古老歌谣。
没有人说话，语言在此刻显得多余。所有的思念、所有的追忆、所有的祈愿，都化作了这无言的静默，融入了风声、涛声，以及脚下这片厚土之中。
过了许久，白玛轻轻地、用一种低回婉转的调子，哼唱起一首旋律古老的藏语祷文。歌词模糊不清，但那曲调本身，就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苍凉、悠远，又蕴含着一种奇异的平和与抚慰。那声音如同这清明时节的雨丝，绵绵密密，不激烈，却仿佛能浸润到人心里最柔软的角落，将那些无形的哀伤与怅惘，一点点地化开、稀释。
其他人依旧沉默着，安静地聆听着。在这超越了语言界限的古老音调中，每个人都似乎找到了某种内心的平静与依托。悲伤并未消失，但它不再尖锐，而是变成了一种可以承受的、淡淡的底色，与对生命的敬畏、和新生的希望交织在一起。
‘系统签到第……天（2001年4月5日，清明节）！奖励：【宁神静心香（特殊配方，香气清幽淡远，有安神、舒缓情绪之效）】。’
周舟默默领取了奖励，没有立刻使用。他觉得，此刻这份集体的静默、白玛的祷歌、海风的抚慰与大地的承载，本身就是最好的安抚。任何外物，在此时都显得多余。
不知过了多久，白玛的哼唱渐渐停歇。海风似乎也变得柔和了些。解雨臣轻声说：“我们回去吧。”
大家默默收拾好工具，转身离开这片寄托了心事的山坡。回望那五棵新立的树苗，它们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那么小，却又那么坚定。
归途的气氛，不再像来时那般沉重。完成了一场心灵上的仪式，仿佛卸下了一些无形的负担，脚步都变得轻快了些。一种释然与平和，在沉默中悄然传递。
回到别墅，黑瞎子径直走进了厨房。他拿着空间里取出的最新鲜的艾草嫩芽和糯米，开始忙碌起来。
他要制作清明的应节食物——青团。将艾草捣碎出汁，和入糯米粉中，反复揉搓，直到面团呈现出均匀而充满生机的碧绿色。再包入细腻的豆沙馅，团成一个个圆滚滚的果子，上笼蒸熟。
当蒸笼揭开的那一刻，一股混合着艾草清新和糯米甜香的热气扑面而来。那碧油油、圆鼓鼓的青团，像一颗颗凝固的春日，静静地躺在蒸屉里，象征着驱邪避毒，也寄托着对生命新生的美好祝愿。
大家围坐在餐桌旁，品尝着这属于清明的独特滋味。青团的外皮软糯q弹，带着艾草特有的微苦清香，内里的豆沙则甜而不腻，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那份清苦。
窗外，不知何时，绵绵的春雨又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细密的雨丝敲打着树叶和屋檐，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替世人诉说着那些未曾出口的思念。
这个清明的海岛，没有缭绕的烟火，没有纷飞的纸灰，没有喧嚣的鞭炮。只有面朝大海种下的新绿，只有回荡在风中的古老祷歌，只有弥漫在空气里的艾草清香，以及在一盏清茶、一枚青团中，慢慢沉淀、融入春雨的淡淡哀思与深深祈愿。
生命如同这岛上的树木，在怀念中，依旧向着阳光和雨露，顽强生长。
（第215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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