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定常恪虽被判死,却非明正典刑,其中必有冤屈猫腻。
于是乎,哭街的哭街,敲鸣冤鼓的敲鼓,事情迅速闹大。
随后,不知从何处涌来大批“仗义执言”的士子乡绅,裹挟着不明真相的百姓,声势浩大地向陈栋施压。
当常恪那年迈的老母,在悲愤绝望中一头撞死在陈栋面前时,民怨瞬间被点燃到了顶点!
整个泰州府的“民意”汹涌而来,誓要为常家母子讨还公道。
当地府衙出面调停,反被冲击,只得劝陈栋暂避锋芒。
陈栋虽在焦泽率领的官兵护卫下,未曾真的出事,但形势已如火山口般,一触即发。
甚至出现了用弩箭远距离暗杀的事件,这哪里还是寻常百姓?
分明是有人欲借“民意”之手,行清除异己之实!
第三把火,干脆直接烧到了淮安知府衙门。
海瑞一连查抄了沈传印等数家背景深厚的盐商,终于引发了整个南直隶盐商群体的恐慌与反扑。
他们串联起来,聚集在淮安府衙外,高声叫嚷,说海瑞证据不足,是借钦差之名行构陷搜刮之实。
扔鸡蛋、烂菜叶只是寻常,更有甚者,一些身份不明的亡命之徒混在人群中,
趁机闯入府衙,目标明确地找到存放文书证物的房间,放了一把大火!
幸而海瑞早有防备,关键证物均已转移,那几口被烧的箱子里空空如也,未造成实质损失。
就这样,你方唱罢我登场,南直隶在一种诡异而紧张的氛围中,跌跌撞撞地熬到了正月十六。
……
元宵节刚过,淮安府衙内却感受不到丝毫节后的松懈,反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过去大半个月里,巡抚海瑞仿佛进入了“中场休息”,除了偶尔继续查抄几家跳得最欢的盐商外,
对南直隶盘根错节的官场网络,竟显得有些“秋毫无犯”。
这反常的平静,让许多原本提心吊胆的官吏稍稍松了口气,但更多的却是疑惑与不安——这位以刚猛着称的“海阎王”,到底在等什么?
“巡抚,咱们就这么一直干等着?”平江伯世子陈胤兆仗着身份,说话没什么顾忌。
他看着海瑞正坐在小凳上,用力搓洗着自己的官服,忍不住问道。
海瑞头也没抬,专注于手中的活计:“什么?”
陈胤兆有些着急:“巡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南直隶地头蛇们的反扑!
南京守备那边,若非我父亲和王总督尽力调和压场,张守备恐怕早就被他们挤兑回京了!
陈少卿那里更危险,都动上弩箭了!
还有府衙外那些盐商,闹事也就罢了,居然还有御史坐在对面茶棚里压阵,这分明是在向我们示威!”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巡抚,不止是我,我父亲和王总督也在疑惑,为何我们一直被动挨打,不行雷霆手段?
定安伯(高拱)那边……不是已有计较了吗?”
海瑞将拧干的衣服晾起,这才抬头看了陈胤兆一眼。
他说这小子今日话怎么这么多,原来是替王宗沐和陈王谟来探口风的。
也难怪他们着急。这些时日,南直隶的反扑一浪高过一浪,压力与日俱增。
王宗沐总督漕运,陈王谟是漕运总兵,都感受到了来自不同方面的巨大压力。
他们让陈胤兆来问,并非真的不懂,恰恰是因为太明白局势的凶险,才希望海瑞能快刀斩乱麻,早日打破僵局!
每个人都有自己解决难题的思路。
张居正想以首辅之尊,在京中扛下所有政治压力;
高拱则更直接,他并不介意亲手宰了徐阶——他的免死铁券还能用两次。
只要徐阶一死,再把那要命的十八箱物证付之一炬,海瑞的案子就能回到“常规”轨道,查到谁办谁,总好过眼下这牵扯半个朝堂的泼天大案。
更何况,徐阶想“诛心夺志”?
人是高拱因“私怨”杀的,与皇帝无关,无损圣德。
这个简单粗暴却可能行之有效的法子,得到了王宗沐、陈王谟乃至部分京中勋贵的暗中认可。
如今,他们就是在催促海瑞,顺势而为, “为君分忧”。
但海瑞此前没有同意,今日,他依然不会同意。
他看向陈胤兆,目光平静却坚定:“你可以转告平江伯和王总督,海瑞在等。”
“等什么?”
“等陛下的旨意。”海瑞一字一句道,
“公开的诏书让我继续办案也好,私下的手谕劝我收手也罢。
海瑞,总归要等到陛下的明确旨意,才会行事。”
皇帝若真想收手,也不急在这一时,他海瑞会遵从圣意,绝不会一意孤行,陷君于不义。
他只是……想亲眼看看,那位他曾寄予厚望的少年天子,在如此巨大的压力面前,最终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是坚守初心,还是……妥协于所谓的“大局”?
陈胤兆闻言,知道此事已非自己能够置喙,便拱了拱手,转身前往漕运衙门复命。
海瑞收回目光,又取出一袋皂角,准备刷洗脚上的旧官靴。
就在这时,顾承光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禀报道:“巡抚,应天府来了一位大员,仪仗不小,看补服,像是南京都察院的都御史!”
海瑞手上动作一顿。
他是佥都御史(正四品),来的若是右都御史(正二品),正是他的顶头上司,恐怕来者不善。
他轻轻放下鞋子,缓缓起身,将沾湿的双手在旧官袍的下摆上随意擦了擦。
“带路吧。”海瑞对顾承光道。
无论对方为何而来,总得要见。
徐阶投案后的这些日子,他挡回去的“说客”、“上官”已不知凡几。
也多亏了离京前皇帝特意嘱咐顾承光和焦泽,万事听从他的调遣,
他才能在这风雨飘摇中,硬生生顶了大半个月,对徐阶既不杀,也不放。
顾承光在前引路,将海瑞带到府衙公堂。
刚一进门,海瑞就看到本该属于他的主位公案后,堂而皇之地坐着一位身穿绯色仙鹤补服的老者,正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
海瑞正欲开口,那老者已放下茶杯,冷冷的目光扫了过来,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本官,南京右都御史,徐栻(shi)。”他拖着长腔,“你,便是海瑞?”
南京都察院不设左都御史,右都御史便是最高长官,正二品的部院大员。
品级上,对海瑞形成绝对压制。
对方既已自报家门,海瑞依礼拱手:“下官佥都御史海瑞,见过徐都宪……”
徐栻却猛地打断,声音严厉:“见了上官,便是这般行礼的吗?一点规矩都不懂!”
这分明是故意找茬了。
海瑞身形一顿,既然对方摆明车马要为难,他索性连拱着的手也放了下来。
他挺直了那永远如松柏般笔直的脊梁,目光毫不避让地迎向徐栻,声音沉静却自有力量:
“本官职衔不过四品,却有钦差巡抚之职,代天巡狩,奉旨办案!徐都宪要本官行何礼?!”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锐利:“倒是徐都宪你!
明知本官代表圣上,代表两宫,竟敢公然盘踞钦差公座,对天子使者居高临下!
你这是在藐视本官,还是在藐视两宫,藐视圣上?!”
“仗着二品官身,就敢对巡抚符节指手画脚,大言不惭要受全礼,你受得起吗?!”
“是你二品的官身大,还是钦差的皇命大?
是你都察院的规矩大,还是《大明律》的法度大?!”
“徐栻!你若眼中还有圣上,还有大明律法,就起身与本官说话!”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疾风骤雨,砸得徐栻一时语塞,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
他“豁”地站起身,指着海瑞,气得手指都在发抖:“你……你放肆!本官巡抚江西、浙江之时,你还在吃奶!”
他强压怒火,似乎不愿与海瑞做口舌之争,直接道明来意:
“本官不与你这小小的举人出身之辈争执!
给事中张焕呢?
交出来,本官要带走!”
去年海瑞初到南直隶,以雷霆手段抓了一批人,包括魏国公世子、徐阶的家奴,以及这位给事中张焕。
有些人已被海瑞按律处置,有些则已释放,唯独张焕,一直被海瑞关押在大牢中。
海瑞拂袖,断然拒绝:“张焕牵扯钦案,正在审查之中。徐都宪是要插手钦案吗?”
徐栻闻言,不怒反笑,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讥讽和怜悯的神情:“钦案?
呵呵……海瑞,你还在做梦呢?
圣上英明神武,自有圣断!
本官看,你回海南老家养鱼的日子,不远了!”
从徐阶投案至今,已近一月,京城却毫无动静。
至少在元旦之前,中枢显然还未下定决心如何处置。
这漫长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信号。
因此,徐栻今日才敢亲自前来,名为索要张焕,实为政治投机与公然挑衅。
他走近两步,意味深长地看着海瑞,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劝告”:
“一个七品言官,你海瑞既无权擅杀,又何必死死扣着不放?徒惹麻烦而已。”
“海御史,听本官一句劝,大局为重!
将张焕交给本官,本官立刻就走,绝不再为难于你。”
海瑞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徐栻自以为拿住了海瑞的软肋。
言官虽只七品,但地位清贵,升转极快,“六科都给事中升转,内则四品京堂,外则三品参政”,非寻常官吏可比。
没有皇帝和朝廷的明确指令,海瑞确实难以处置。
如今眼看海瑞即将失势,强留张焕已无意义。
他对此行,可谓十拿九稳。
然而,海瑞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徐栻,仿佛在看什么难以理解的事物,缓缓开口道:“徐都宪,本官有一事不明。”
“为何你们……总是自以为代表了‘大局’?”
徐栻嗤笑一声。虽然徐阶那招“同归于尽”式的揭发恶心了所有人,但不得不承认,它极其有效。
皇帝敢冒着朝堂瘫痪、天下动荡的风险,把所有牵扯进去的高官都法办吗?
即便只办一半,也足以让两京震荡!
“扩大化”谁不会?
两京官吏,有几个屁股底下完全干净?
除非皇帝只杀几只小鸡儆猴,但那样做,除了暴露软弱,还有什么意义?
徐栻忍不住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充满优越感的怜悯语气说道:“海瑞,你一辈子都在地方做孤臣,
从来没真正触摸过朝堂中枢,没体会过何为真正的‘大局’!你,不懂!”
他懒得再与这块“茅坑里的石头”多费唇舌,自顾自地重新坐回公案之后,好整以暇地等着海瑞屈服。
海瑞却没有考虑多久,他面无表情,语气生硬如铁:“案子尚未审结,张焕窥探钦差机要,嫌疑未清,不能放人!”
说罢,他转身欲走。
“站住!”
徐栻猛地一拍惊堂木,喝止海瑞。
他指着海瑞的背影,再也维持不住风度,怒骂道:“海瑞!你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给脸不要脸!”
“整日里摆出一副比圣人还圣人的面孔,你以为你还能得意几天?!”
“你信不信,罢黜你的诏书,已经在来南直隶的路上了!”
海瑞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徐栻。后者气势汹汹,踞坐高堂;
前者衣衫半湿,立于堂下。一上一下,似乎胜负已分。
只有几缕清晨的阳光,顽强地穿过公堂的门窗,恰好洒在海瑞身上,给他那身旧官袍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轮廓。
良久,海瑞嘴唇微动,正要开口。
就在此时——
府衙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马蹄和急促的脚步声。
徐栻诧异地抬眼望去。
海瑞也回过了头。
只听一道尖锐而高亢的唱名声,清晰地穿透喧嚣,传入公堂:
“圣——旨——到——!”
“圣旨到!闲杂人等避让!”
只见顾承光又一次小跑进来,而在他身后,是一行风尘仆仆、身着宦官服饰的人,为首者正高声宣唱。
徐栻面色先是一凝,随即转为狂喜!
他指着海瑞,得意地冷笑道:“海瑞!如何?!现在知道什么是大局了?!圣旨已到,看你还能硬撑到几时!”
他冷哼一声,自觉已稳操胜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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