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心中再度泛起那种古怪的感觉——算上自己,致仕在家的几位前任内阁大学士,
如今似乎大半都被这位少年天子重新拎了出来,在其各自“擅长”的领域继续“鞠躬尽瘁”。
这位陛下,还真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啊!
朱翊钧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玩味,状若无意地再次瞥过身旁的徐阶。
这位老臣如此“识趣”且“能干”,精力似乎也还很充沛……
那么,稍后的廷议上,似乎还可以再给他加点担子?
看看这位三朝元老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文华殿内,今日的气氛与往常大不相同。
还未踏进殿门,老远就能听见里面传来的激烈争执声,像是一锅即将沸腾的水。
“眼下不是讨论答不答应那帮鞑子条件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立刻加强边备,以防不测!”
兵部左侍郎石茂华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果决。
他话音刚落,户部右侍郎傅颐便不咸不淡地顶了回来,语气里透着一股算计:“石侍郎此言甚是。
不过,这‘加强边备’四个字说来轻巧,具体如何做,还请明示?
要调兵,还是要运粮?这钱粮又从何处支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意有所指地继续说道:“蓟辽总督刘应节,早已分布兵马、调度营卫,严阵以待;
四镇练兵总督戚继光,更是亲率精锐迎敌,边备已然森严。
总不至于还要从其他军镇抽调本就捉襟见肘的兵力吧?
莫非……又是钱粮不足,需要另想办法?”
这话里的机锋,谁都听得明白。
刘应节是户部出身的老臣,转为兵职后稳重可靠;
戚继光更是战功赫赫的名将,如今被破格加授“四镇练兵总督”,权柄更重。
有这二位在,边防框架已立,所谓的“早做准备”,无非是兵部想借机从两淮盐案追回的那笔巨款里分一杯羹!
石茂华脸色一沉,语气也硬了起来:“抽调别镇兵力确无必要!
但计划内的募兵名额,必须按时、足额发放!
此外,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所需的粮秣、草料,也需即刻着手筹备,方能应对不时之需!”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傅颐,声音提高了几分:“就怕有些同僚,只盯着眼前那点银钱,不懂军事缓急,
若因粮草不继而贻误战机,甚至……重演当年庚戌之变的惨剧,那到时候,可不是区区银钱能够弥补的!”
这顶“贻误军机”的大帽子扣下来,性质就严重了。
近来各部为了争夺两淮巡盐追回的五百多万两银子,早已争得面红耳赤,此刻被直接点破,傅颐脸上顿时挂不住了。
“石侍郎!你……”
傅颐正要反唇相讥。
“肃静!”
御阶之上,突然传来一声清喝。
只见两个小太监正将御座安置妥当,众臣立刻心领神会——皇帝要到了。
首辅张居正立刻把握时机,打断了这场眼看就要升级的争吵,快速总结道:“既如此,边备之事便初步议定:
西城坊等五场,即刻召买草束一百二十万,运往蓟辽,以备边防所需。
另,升定州游击将军王之宇为喜峰口守备,准其就地招募精壮二千,充实防务。”
傅颐狠狠瞪了石茂华一眼,终究没再说话,悻悻然退回班列。
不多时,脚步声响起,少年天子朱翊钧的身影出现在御阶之上。
“臣等恭迎陛下!” 百官齐声行礼。
然而,当众人直起身子,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御前时,却不约而同地脸色微变,心中掀起波澜。
让他们吃惊的,并非皇帝前来听政(这已是常事),也非皇帝依旧不设屏风遮挡(大家也渐渐习惯了),
而是在御阶下方,纠仪官所在的位置旁,多设了一个矮墩,上面端坐一人,正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
竟是徐阶!
这老家伙怎么又回来了?!
还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朝堂之上!
刹那间,无数念头在百官心中闪过,不少人皱起眉头,暗自思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
朱翊钧将底下众人的惊疑、审视、不安尽收眼底,只觉得颇有意思。
他不动声色,目光转向张居正,用征询的语气开口道:“元辅,方才诸卿是在商议蓟辽边事?”
张居正出列行礼,恭敬回道:“回陛下,正是。
土蛮汗部屡次侵边,不可不慎重应对,臣等正在商议一个稳妥的章程。”
“哦?议得如何了?” 朱翊钧追问。
张居正将这几日争论的焦点简要梳理禀报:“关于朵颜卫董狐狸派人前来要求交换俘虏一事,朝中意见不一。
蓟辽总督刘应节与四镇练兵总督戚继光联名上奏,认为应当换回被俘将士,以此彰显朝廷仁德,鼓舞边军士气。”
他话锋一转,道出反对意见:“然而兵部担忧,若轻易答应换俘,恐会助长土蛮汗及其附庸的气焰,
使其今后更加肆无忌惮地入寇劫掠,甚至故意掳掠我朝百姓,充作‘战俘’再来交换,如此循环,边患无宁日。”
张居正言语谨慎,但其中未尽的深意,在场的老成之臣都心知肚明。
更深层的担忧在于,怕这种“换俘”常态化后,会演变成一种心照不宣的“媾和”。
你来侵边捞取财物、战功,我来防御斩获首级,事后双方再通过“换俘”抹平账目,形成一种畸形的“双赢”局面,前朝并非没有过此类教训。
朱翊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并未就此表态,反而话锋一转:“边事固然紧要,但赏功罚过,亦是朝廷纲纪。
元辅,朕方才接见徐少师,细听其禀报南直隶巡盐之艰辛,方知此番办案,实是险象环生,朕心甚为触动。”
他目光扫过全场,语气变得郑重:“有功不赏,何以激励后来者?
关于此番有功之臣的封赏,吏部与内阁,可已议出个结果?”
张居正闻言,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端坐一旁的徐阶,心中顿时明了皇帝的决定,暗自松了口气。
他转向吏部左侍郎申时行,示意由他奏对。
申时行心领神会,立刻出列,手持一份奏疏朗声道:“启奏陛下,关于南直隶巡盐有功人员封赏事宜,
经吏部审议、科道官复核,已有初步方案,正待廷议公决。”
他展开奏疏,清晰奏报:“其中,首功当推右佥都御史海瑞、大理寺右少卿陈栋……”
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目光再次快速扫过徐阶,揣摩着圣意,最终还是加上了那个名字:
“以及,前中极殿大学士、少师徐阶。此三人,当居首功。”
“其余如焦泽、顾承光等人,功在其次。” 他接着具体说道,
“依议,海瑞拟升左佥都御史,并减二年考绩磨勘(即缩短晋升考察期);陈栋拟升大理寺左少卿,减一年堪磨。”
最后,他面向皇帝,将最棘手的问题抛了出来:“至于徐少师……位高禄厚,功过……殊为难定,臣等不敢擅专,恭请陛下圣裁。”
这也确实是难题。
皇帝之前对徐阶的最终处置一直未明示,总不能前脚刚议完封赏,后脚就推出去砍头。
但若要封赏,以其致仕元辅、加封少师的极高身份,实在不好安排,难道真要给他个实职,让他重回朝堂,给昔日同僚乃至如今的首辅添堵吗?
朱翊钧对这番循规蹈矩的封赏方案并不意外。
他也清楚,海瑞等人此行得罪了太多利益集团,能保住现有成果已属不易,想要大肆封赏,必然阻力重重。
但他并不打算就此作罢。
沉吟片刻,他开口道:“申卿所奏,循制完备,于官职升迁及磨勘方面,朕准其所议。”
话音未落,他语气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然而,除了官职升迁,朕亦有一番心意需表,
否则,岂非让天下人以为朕苛待功臣,寒了忠臣良吏之心?”
他首先看向陈栋:“陈栋秉公执法,不避权贵,朕心甚慰。
特旨,再赐其于东华门外官房一所,免去租金,准其携家眷入住。并荫其两子入国子监读书。”
朱翊钧早已听闻,陈栋有个极其不堪的父亲,不仅将儿子的俸禄挥霍一空,还动辄对已是高官的儿子鞭打罚跪,实在有辱朝廷体面。
此乃家事,外人不好插手,如今正好借封赏之机,给陈栋一个搬出来独立门户的正当理由,也算是对这位能干臣子的一种体恤和保护。
申时行不明就里,只当是皇帝额外的恩典,恭敬应下:“臣遵旨。”
接着,朱翊钧将目光投向海瑞的封赏,他故作沉吟道:“至于海瑞……清廉如水,家无余财,更可惜至今无后,这萌荫亲族嘛……”
他仿佛经过一番艰难取舍,才勉强做出决定般说道:“那就特旨,赐海瑞……同进士出身罢!”
申时行起初下意识地就要领旨,猛地反应过来,愕然抬头,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殿内群臣也是一阵轻微的骚动。
海瑞是举人出身,这在朝野皆知。
在大明官场,举人出身能做到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几乎已是极限,全靠他那一身无人能及的清望和“不坏金身”硬生生扛上来的。
再往上,三品以上便是真正的朝廷大员,中枢重臣,非进士出身者几乎不可能跻身其中。
皇帝此举,分明是在为海瑞日后进入权力核心铺路!
刹那间,文华殿内气氛变得微妙而紧张。
群臣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惊诧、不解乃至抵触。
当初皇帝借着高拱致仕的由头,逼着大家同意重新起复海瑞,已经是极限了。
难道如今还想让这头认死理、不懂变通的“倔驴”入阁拜相不成?
简直岂有此理!
礼部尚书张四维第一个按捺不住,出列高声反对:“陛下!
进士功名,乃是通过层层科举,由天子殿试亲自选拔而定,代表的是天下士子十年寒窗的才学!
岂可因功而赐,轻授于人?!”
他引经据典,力图占据道德制高点:“我朝虽有追赠逝者进士出身之例,以示哀荣,但生赐进士,闻所未闻!
此举,既是对天下寒窗苦读的举子不公,更是破坏了科举取士的百年定制!
臣恳请陛下三思,万不可轻易变更祖宗成法!”
朱翊钧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面上依旧温和,耐心解释道:“张爱卿所言,朕亦知晓。
不过,此事在我朝虽属罕见,但青史之中,并非没有先例。
譬如南宋孝宗皇帝,便曾赐大诗人陆游陆放翁同进士出身。
可见,非常之功,酬以非常之赏,亦是古之通例。”
他心中却在冷笑:什么祖宗成法,无非是挡箭牌罢了。
赐个同进士出身,在前朝后世都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就连原本历史上那个几十年不上朝的万历皇帝,不也在晚年一口气赐了一批生员、举人进士出身?
那时候怎么没人敢跳出来说破坏祖制?
说到底,还是海瑞这人太过特立独行,不受这些官僚体系的待见罢了。
刑部尚书王之诰因为南直隶之事,其子受到牵连被流放,对海瑞正憋着一肚子火,此刻也板着脸出列附和:
“陛下!前朝旧事,岂能作为本朝依据?
科举大典,乃为国选才之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决不可轻易开口子!”
刚由大理寺少卿转任光禄寺卿的李幼滋也站出来帮腔:“陛下圣明!进士名器,关乎国体。
若因功便可轻赐,恐开滥赏之端,日后若有效仿者,朝廷该如何应对?只怕遗患无穷啊!”
紧接着,右都御史霍冀、礼部侍郎马自强、户科都给事中蔡汝贤等七八名官员,也纷纷出列,从不同角度表示反对。
有的言辞激烈,有的婉转劝诫,一时间,反对之声此起彼伏。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目光扫过这些出列的臣子。
他们当中,有的确实是对海瑞心存芥蒂,有的则是出于维护科举制度纯粹性的考虑,情况各不相同。
他又用余光瞥了一眼始终面无表情的首辅张居正,心中不由暗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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