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2月11日的清晨，我在一种混沌的舒适感中醒来的。意识像沉在水底的鱼，懒洋洋地不愿浮出水面。直到某个瞬间，一个念头像冰冷的鱼钩，猛地将我拽回现实——今天，要返校了。
妈妈帮我把行李箱塞进后备箱，动作干脆利落，只在关上车门前匆匆说了句“一路顺风”，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进了楼道。那背影，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利落，仿佛多停留一秒，伤感就会缠上来。车子启动，接上舅舅、外公外婆，载着我们驶离这座被烟雨笼罩的小城，驶向星城。
两天后，结束漫长的假期，我再次坐进了数学课的教室。粉笔在黑板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嘚嘚”声，数学老师正背对着我们写公式。
“哎，你们觉不觉得，我们新来的数学老师是个大美人？”林美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秋英。
秋英推了推眼镜，认真打量了一下讲台上正在奋笔疾书的背影，点点头：“嗯，是长得挺标致的。”
我哀嚎一声，把脸埋进手臂：“求求你们别刺激我了！我今天忘带眼镜了！”
“啊？” 秋英惊讶地转头看我，“那你看得清板书吗？”
我抬起头，眯着眼望向讲台方向，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个窈窕纤细的轮廓，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随着书写的动作轻轻晃动，不由沉重地叹息：“看板书？我只看得到老师那迷人的身材，秀丽的长发……哎……看来今天又是自习的命了。”
讲台上，那位美人老师显然正沉浸在与数学公式的“二人世界”里，解题解得浑然忘我，连头都懒得回一下。一道复杂的公式写满了大半块黑板，偏偏她窈窕的身影正好挡在了最关键的部分。她对数学，显然爱得深沉，早已忘记了台下还有一群茫然无措的“观众”。时间一分一秒地熬过去，当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我几乎是第一个弹起来，逃离了教室。
走廊上，薇薇疾步赶上来，挽住我的胳膊，愁眉苦脸：“明天就是情人节了诶，我们这些单身狗可怎么过哦？”
“单身者要有单身者的自觉。情人节最适合我们的活动，就是低调地去食堂填饱肚子，然后老老实实滚去上自习，避开所有可能被强塞狗粮的角落。”
“太惨了吧！连顿像样的大餐都没得指望，还得时刻警惕别当了别人的背景板！有恋爱谈可真光荣啊……”
“光荣不光荣我不知道，但能找到高富帅或者白富美，那绝对是本事；能接受一个矮矬穷，那也需要忍耐力。都不容易。”
“哇！梓寻，你这嘴也太毒了！”秋英在一旁咂舌，“活该你没男朋友！”
“没男朋友怎么了？还不许人发表点感悟了？”
“咳咳……”林美突然用力咳嗽起来，拼命眨着眼睛。
“怎么了？你眼睛不舒服还是嗓子不舒服？”我疑惑地看她。
林美靠近我，悄声提醒：“你家文君！”
“什么文具？”我没反应过来。
秋英翻了个白眼，直接点破：“她说，文君！在你左前方！”
我顿住了脚步，感到不可思议，我对文君的“雷达”不知何时失灵了。顺着她们的目光，我才发现文君正站在不远处。黑色羽绒服，搭配简单的牛仔裤，衬得他更加白皙干净。他也看到了我们这群人。林美反应最快，已经扬起笑脸迎上去打招呼了，秋英和薇薇也小声地问了好。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文君，落在他身侧那个漂亮姑娘身上。预想中的呼吸困难、心痛如绞并没有袭来，就像舔了舔柠檬，酸涩很快就平息。我甚至能扬起笑容，走上前去：“学长好。”
“嗯，好。” 文君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
“再见。” 我干脆利落地结束对话，拉着还有些懵的室友们转身就走。
走出一段路，林美按耐不住了，问道：“刚才那个，就是文君的女朋友吧？上次好像也看到他们一起。”
“哦！我说有点眼熟呢！”薇薇恍然大悟。
“是就是呗。”秋英不以为然。
“就是，”我附和道，“文君都大二了，长得也不差，总不能一直当单着吧？”
旁边三个人同时停下脚步，三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脸上，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诧异，仿佛我头上突然长出了角。
“怎么了？” 我被她们看得莫名其妙，“我说错什么了？”
“没说错，”秋英率先开口，“就是觉得，你现在说起文君，真是越来越淡定了。淡定得有点吓人。”
我失笑：“不然呢？你们希望我天天学孟姜女哭长城？”
秋英连连摆手：“哭什么哭，人家孟姜女哭的是丈夫，你哭谁？”
“对啊！文君是哪位啊？路人甲罢了！”
林美不死心地追问：“文君不是你的白月光吗？”
我抬头望了望灰蒙蒙、飘着细雨丝的天空，缩了缩脖子：“这几天太冷了，我只想要太阳，白月光又不能取暖。” 我搓了搓手臂，仿佛真的被冻着了。
“哈哈哈！就是嘛！”薇薇忍不住笑出声，“走吧走吧，冻死了！”
刚到寝室门口，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狠狠扎进我们的耳膜！
“诗墨？！” 我们脸色骤变，猛地推开门。
眼前的景象让人倒吸一口冷气——诗墨狼狈地摔在地上，额头靠近眼角的位置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红的血正汩汩地涌出来，顺着她苍白的脸颊蜿蜒流下，触目惊心！她疼得浑身发抖，眼泪混着血水糊了满脸。
“天哪！” 我和秋英几乎是扑过去的。手忙脚乱地找出干净的毛巾帮她按住，又翻箱倒柜找能止血的东西。血暂时被压住了些，但诗墨疼得几乎虚脱，眼神都有些涣散。我和秋英一左一右，半架半拖着她，冲向校医院。校医院的医生只看了一眼，就让我们赶紧送中心医院缝合！我们只好再次架起脚步虚浮的诗墨，跌跌撞撞地去拦出租车。挂号、排队、缴费、清创、缝合……我们像两个绷紧的陀螺，围着诗墨转，提着一口气不敢松懈。期间，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好几次，屏幕上闪烁着未接来电的提示，但在急诊室刺眼的灯光和消毒水的气味里，我根本无暇顾及。
等我们陪着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的诗墨，回到寝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林美正背对着我们在打电话，看到我们回来，将话筒塞到我手里，“找你的。”
我有气无力地把话筒贴到耳边，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却显得有些遥远的声音：“是我，肖景明。你刚回来？打你几个电话都没接。”
“嗯……”我靠在门框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点委屈寻求安慰：“诗墨从床上摔下来，磕破了头，刚陪她从中心医院缝完针回来……累死了。” 话一出口，那撒娇的口气连自己都愣住了。疲惫让我失去了往日的分寸感，就像站了很久的人，终于看到了一把椅子，不管不顾就想瘫坐下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声音似乎放得更低柔了些：“……吃晚饭了吗？”
“没……”
“过10分钟你下楼一趟吧，我刚好路过面包店。”
“不用了，这么晚了……” 我下意识地拒绝，觉得太麻烦他。
“又累又饿不容易睡着的，”他的声音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吃饱了再说。就这样，十分钟后楼下见。”
肖景明是固执的，说一不二的。大一第二学期，我已经逐渐了解了他在温和外表下的这一面。脑海里浮现的还是他平日玉树临风的形象，以至于当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宿舍楼下，看到那个倚在路灯柱旁的身影时，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其实还是人美条顺的。但穿着一件风格极其狂放的宽大套头衫，外面胡乱套了件皮衣外套，头发因疏于打理显得有些凌乱，下巴冒出青色胡茬，整个人像是从哪个地下乐队排练室刚出来。
“你……”我指着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换风格了？”
肖景明抬手摸了摸下巴的胡茬，露出一丝无奈又带着点好笑的表情：“别提了。寒假回来，发现宿舍被撬了。衣服全被偷了。”
“一件都不剩了？” 我瞪大了眼睛，简直难以置信。
“嗯，”他点点头，“衣柜空了，连条秋裤都没给我留。”
“报案了吗？”
“跟辅导员说了，也登记了。估计找回来的希望渺茫。” 他把手里的纸袋递给我，“喏，快吃吧。还热乎的。” 袋子里是一个烤得金黄酥软、夹着火腿芝士的牛角包，还有一盒温热的牛奶。
我接过袋子，也赶紧递给他一袋零食：“谢谢！这个……给你。”
肖景明接过去，借着路灯的光看了看：“这是……？”
“这是我家乡的特产，辣辣的小鱼干，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我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想着回来就给你的，我以为你回来后会联系我的。”
肖景明低头打量着我给他的零食，解释道：“我回来就重感冒，发高烧，躺了好几天。这两天稍微缓过来点劲儿。”
“啊？难怪你声音有些哑。你现在还难受吗？烧退了吗？我能帮你做点什么？买药？还是……”看着他略显憔悴却依旧清亮的眼睛，关心的话脱口而出。
肖景明看着我着急的样子，忽然笑了，“等我彻底好了吧。到时候，”他顿了顿，带着点请求的口吻，“你陪我去买衣服吧？我对挑衣服实在不太在行。”
“好啊！包在我身上！保证让你帅出新高度，迷倒万千少女！”
“行，一言为定。赶紧上去吧，吃完早点休息。”
“嗯！你也赶紧回去休息吧，多喝热水，盖好被子，早日康复！”
“好。晚安。”他朝我挥挥手，转身走进了夜色里。那身突兀的打扮在昏暗的光线下，竟也显出几分落拓不羁的味道。
肖景明深夜送温暖的举动，自然在寝室里引发了新一轮的热烈讨论。好在他多买了些点心，说多了也是索然无味，不如口腹之欢来的实在，大家最终都默默吃起来。这个混乱又微甜的夜晚，终于归于平静。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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