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暴的征兆在第三日午后变得清晰起来。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浑浊的昏黄，太阳如同浸泡在污水中，散发着有气无力的惨白光芒。狂风渐起，卷起地面的浮雪和沙尘，打在窗棂上发出细密而急促的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鬼爪在抓挠。
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土腥味，夹杂着冰雪的寒意，吸入口鼻令人喉头发紧。葬雪关内，无论是街巷还是军营，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躁动之中。百姓早早闭户，商铺歇业，连平日最喧嚣的西市坊也变得死寂，只有风卷着杂物和灰尘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打着旋儿。
镇北行辕内，气氛更是凝重如铁。
谢珩的伤势在玉璜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稳定下来，但远未到能随意行动的地步。他大半时间都留在那间偏僻的小书房，处理着如雪片般飞来的各种情报和军务。脸色依旧苍白，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的疲惫与冷冽。
苏清韫则几乎足不出户，将自己关在东跨院的静室内，争分夺秒地锤炼着与玉璜的共鸣。有了谢珩进一步的指点，她对玉璜内部那些精微能量脉络的感知越发清晰，引导起来也渐渐得心应手。她甚至尝试着将玉璜的能量与“承影”短剑隐隐勾连，让那幽蓝的剑身在特定时刻也能附上一层极淡的、带着玉璜特性的微光，锋锐与破邪之力似乎都有所增强。
但她也清楚地感觉到，玉璜深处那模糊的古老意志，在她频繁的沟通与引导下，似乎变得……活跃了一些。偶尔，在她精神力高度集中时，一些更加凌乱、更加情绪化的碎片会掠过她的意识——有时是浩瀚星空的孤寂，有时是守护某物的坚定，有时却是突如其来的、深沉的悲伤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躁动。
她谨记谢珩的警告，不敢过于深入，每次都及时收敛心神。
这一日，她刚刚结束一轮冥想，正用布巾擦拭着“承影”剑身，门外传来了秦苍的声音。
“苏姑娘，主上请您去演武场。”
演武场？苏清韫微微一怔。这种时候，去演武场做什么？
她没有多问，迅速整理了一下，将玉璜和“承影”佩好，推门而出。
秦苍等在门外，脸色比前两日更加肃穆，眼底带着血丝，显然也是许久未曾好好休息。“苏姑娘，请随我来。主上……已在等候。”
两人穿过行辕内重重回廊，来到位于行辕西侧、一处被高墙围起来的露天演武场。场地颇大，地面铺着夯实的黄土，此刻却被狂风卷来的沙尘覆盖，显得一片昏黄。四周插着的旌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几乎要被扯断。
谢珩果然已经等在那里。
他没有披大氅，只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玄色劲装，外罩轻甲，肩头伤处做了特殊的加固处理。他负手立于演武场中央，任凭狂风卷动他的衣袂和发丝，身形在漫天风沙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异常稳定，如同钉在地上的一杆标枪。
除了他，演武场内还有另外五人。皆是身着玄甲卫服饰的彪悍汉子，但气息远比普通玄甲卫更加凝练、更加……危险。他们分散站立，隐隐将谢珩拱卫在中间，眼神锐利如鹰，不断扫视着四周，显然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来了。”谢珩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他的目光在苏清韫身上停留一瞬，点了点头。
“主上，这是……”苏清韫走到他面前，有些不解。演武场四周的高墙上，隐约能看到更多玄甲卫的身影，弓弩上弦，严阵以待。气氛不像是寻常演武，倒像是……设下了某种陷阱或考验。
“沙暴将至，影煞潜伏。”谢珩的声音在风沙中显得有些不真实，“最后的准备，不能只在静室之中。”
他指向那五名精锐玄甲卫：“这五人，是秦苍从玄甲卫中挑选出的，最擅长合击、隐匿与反刺杀的好手。单论个人武艺，或许不及影煞麾下的顶尖刺客，但五人结阵，足以缠住甚至重创两到三名同级别的高手。”
苏清韫心中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的玉璜掌控与剑术，需要实战检验。”谢珩看着她，眼神深邃，“在这演武场上，与他们五人过招。不限手段，只分胜负。”
让她……以一敌五？还是玄甲卫中最精锐的合击好手？
苏清韫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这不是切磋，这分明是模拟最凶险的遭遇战！
“怕了？”谢珩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苏清韫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摇了摇头。她解开斗篷，交给一旁的秦苍，缓缓抽出了臂侧的“承影”。幽蓝的剑身在昏黄的天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寒芒。
“请赐教。”
谢珩微微颔首，退后数步，将场地让了出来。那五名玄甲卫精锐也同时动作，身形闪动间，已然占据了五个不同的方位，隐隐将苏清韫围在核心。他们没有使用惯常的弯刀，而是换上了更适合近身缠斗的短剑与手弩，眼神瞬间变得如同盯上猎物的饿狼，冰冷、专注，不带丝毫个人感情。
战斗，在一声尖锐的哨响中，猝然爆发！
五名玄甲卫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同时发动！两人正面突进，短剑直刺苏清韫胸腹要害！一人从侧翼迂回，手弩抬起，三点寒芒锁定她的退路！还有两人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近地面，手中扣着淬毒的飞镖与绊索，封死了她左右闪避的空间！
配合默契，攻势凌厉，毫不留情！
苏清韫瞳孔骤缩！压力如同实质的巨浪，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弩箭破空的厉啸和短剑刺破空气的冰冷锋芒！
没有时间思考！几乎是本能地，她腰身猛地一折，以一个近乎不可能的柔韧角度，堪堪避开了正面刺来的两柄短剑！同时脚下步伐急错，如同风中飘絮，险之又险地让三支弩箭擦着衣角飞过！
但侧翼那淬毒飞镖和无声无息弹起的绊索，已然袭到！
避无可避！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她怀中的玉璜骤然传来一阵强烈的悸动！一股温润而庞大的能量瞬间涌入四肢百骸！她甚至没有刻意引导，身体便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识，脚下步伐骤然变得飘忽诡异，如同踏着某种玄妙的星位，间不容发地从飞镖与绊索的缝隙中滑了出去！
与此同时，她手中的“承影”仿佛被玉璜的能量点燃，幽蓝的剑身骤然亮起一层极淡的、乳白色的光晕！她反手一剑挥出，剑光并不如何迅疾，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切割空间的凝练感！
“铛！铛！”
两声清脆的金铁交鸣！
那两柄追击而来的短剑，竟被这一剑同时荡开！持剑的两名玄甲卫只觉得一股柔和却沛然难御的巨力传来，虎口发麻，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阵型，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苏清韫精神大振！玉璜的能量与“承影”结合，竟有如此神效！她不再犹豫，身形如电，主动出击！剑光展开，不再是单纯的苏家剑法，而是融入了玉璜能量引导下的、更加灵动莫测的轨迹，仿佛暗合星辰运转，每一剑都指向对方配合中最薄弱的一环！
五名玄甲卫显然没料到她的反击如此犀利、如此……诡异！那层附着在剑身上的乳白光晕，似乎对他们的合击气机有着某种干扰和压制作用，让他们原本天衣无缝的配合，屡屡出现滞涩！
一时间，演武场上剑光纵横，人影翻飞！狂风卷起漫天沙尘，更添了几分肃杀与混沌！
苏清韫将多日来的感悟与练习尽数施展出来。玉璜的能量如同最忠实的伙伴，随着她的心念流转，时而在剑锋凝聚，增加锋锐与破防之力；时而在周身形成一层极淡的护罩，抵挡偶尔漏过的攻击；时而又融入步法，让她身形如鬼似魅，难以捉摸。
她越战越勇，原本生涩的衔接渐渐变得流畅，对玉璜能量的运用也越发精细入微。那五名玄甲卫则是越打越心惊！他们五人结阵，便是面对江湖上一流高手也自信能周旋甚至战而胜之，可眼前这女子，明明内力修为不算顶尖，剑法也未见得多么精奇，偏偏那层出不穷的、带着奇异能量的手段，让他们束手束脚，有力难施！
久战不下，五人心意相通，眼神一厉，骤然变阵！
其中三人不顾自身破绽，猛地强攻，试图以伤换伤，逼苏清韫硬拼！另外两人则悄然后撤半步，手中弩箭再次抬起，这次，箭镞上闪烁着幽蓝的寒光，赫然是涂抹了麻药的弩箭！他们竟是要用战场上的手段，限制苏清韫的行动！
危险！
苏清韫瞬间洞察了对方的意图。硬拼，她内力不及，必输无疑。而一旦被麻药弩箭射中，更是任人宰割！
千钧一发之际，她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了谢珩前日随口提过的一句关于“血脉共鸣”更深运用的口诀片段——并非用于疗伤或感应，而是……短暂地、爆发性地引动玉璜深处的能量，形成一次小范围的冲击！
没有时间验证是否可行！她只能赌一把！
苏清韫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她精神高度集中！她将所有意念，连同肩头“主藏”烙印传来的灼热感，尽数轰向怀中的玉璜，不是引导，而是……引爆！
“嗡——！”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低沉的震鸣，自玉璜深处响起！
紧接着，一圈无形无质、却带着磅礴生机与某种古老威严的乳白色光环，以苏清韫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
光环所过之处，那三名强攻而来的玄甲卫如同撞上了一堵柔韧而坚韧的气墙，前冲之势猛地一滞，气血翻腾！而那两支激射而来的麻药弩箭，更是如同射入了粘稠的胶水，速度骤降，最终力竭，软软地掉落在苏清韫脚前三尺之地！
就是现在！
苏清韫强忍着因强行引爆玉璜能量而带来的瞬间眩晕和经脉刺痛，身形如离弦之箭，从那名因气血翻腾而动作稍缓的玄甲卫身侧掠过，“承影”剑脊精准地拍在他的手腕上！
“铛啷！”短剑落地。
她脚步不停，剑光连闪，或拍或点，专攻对方持兵之手和关节要害！在玉璜能量余韵的加持下，她的速度快得惊人，而那五名玄甲卫受光环冲击，气息未平，配合更是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嗤啦！”“砰！”“铛！”
数声轻响几乎同时响起！
短短两个呼吸间，五名玄甲卫或兵器脱手，或关节被制，或踉跄后退，竟被她一人一剑，硬生生破开了合击之阵！虽未真正受伤，但若在实战中，此刻已是败局已定！
演武场上，尘埃缓缓落定。
苏清韫持剑而立，微微喘息，额角渗出细汗，握剑的手也有些微微颤抖。强行引爆玉璜能量的负荷不小，让她经脉隐隐作痛。但那五名玄甲卫，却都站在原地，面色复杂地看着她，有震惊，有不解，更有几分……心服口服的叹服。
他们五人合击，竟然……败了！败给了一个年纪轻轻、内力并不深厚的女子！
“哗——！”
短暂的寂静后，四周高墙上隐约传来压抑的低呼和抽气声。那些观战的玄甲卫，显然也被这一幕震撼到了。
谢珩缓缓走上前来。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欣慰？
“还不错。”他评价道，声音平淡，“对玉璜能量的运用，初窥门径。临机应变，也算果断。”
他走到那五名玄甲卫面前，目光扫过：“知道为何会败吗？”
五人齐齐单膝跪地：“属下等轻敌冒进，未能料敌先机，配合出现疏漏，请主上责罚！”
“轻敌？”谢珩冷哼一声，“你们是轻敌吗？你们是根本不明白，她手中握着的，是怎样的力量。”
他转身，看向苏清韫：“‘源核’之力，玄妙无穷。你今日所用，不过皮毛。真正危机关头，它或许能救你性命，但也可能……将你反噬。记住，力量越大，越需敬畏，越需掌控。”
苏清韫郑重地点了点头。方才引爆能量的瞬间，她确实感觉到玉璜深处那古老意志传来的一丝不悦与躁动，仿佛沉睡的巨兽被惊扰。若非她及时收敛，后果难料。
“都下去吧。”谢珩挥退了那五名玄甲卫和四周警戒的卫兵。演武场上，只剩下他、苏清韫和秦苍三人。
狂风依旧呼啸，沙尘漫天。天色愈发昏黄，沙暴的脚步似乎越来越近。
谢珩望着北方阴沉的天际，沉默片刻，忽然道：“北漠那边……有回音了。”
苏清韫精神一振：“如何？”
“北漠三王子，愿意与我们做一笔交易。”谢珩的声音在风沙中显得有些飘忽，“他手中，确实有火髓晶，数量不多，但足够我们之用。”
“条件是什么？”苏清韫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他要我们……帮他除掉他的大哥，北漠大王子。”谢珩缓缓道，“并且，在事成之后，支持他登上汗位。作为回报，他不仅会奉上火髓晶，还会提供穿越永冻荒原部分危险区域的路线图，以及……关于‘赤焰谷’和‘星垣’遗迹的一些……他所知的秘密。”
苏清韫倒吸一口凉气。这条件，何其苛刻！插手他国王位之争，风险巨大，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甚至引发两国大战！
“你……答应了？”她看着谢珩。
“没有。”谢珩摇了摇头，“但也没有拒绝。我让‘灰隼’传话，需要时间考虑。沙暴之后，会给他初步答复。”
他转过身，看着苏清韫：“这是条险路，但或许……也是唯一能在短期内获得火髓晶和关键线索的途径。我们需要火髓晶，也需要那张路线图。永冻荒原太大，盲目寻找‘星辉交汇’的确切地点，无异于大海捞针。”
苏清韫明白他的意思。与虎谋皮，固然危险，但若连皮都没有，如何御寒？
“沙暴之后……”她喃喃道，望向那昏黄一片、仿佛择人而噬的天空。
沙暴之后，或许就是他们与影煞，与北漠，与这重重迷雾背后的真相，真正交锋的开始。
而她和谢珩，都需要在这最后的短暂平静里，做好一切准备，磨利手中的刃，凝聚心中的力。
风更急了，卷起的沙砾打在脸上，生疼。远处，隐约传来了仿佛万马奔腾般的低沉轰鸣，那是沙暴先锋的声音。
血色黎明前的暗涌，即将化为吞噬一切的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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