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暴在天将破晓时终于力竭。
肆虐了一整夜的狂风渐渐止息,被卷上高空的沙尘缓缓沉降,天空从浑浊的昏黄过渡成一种惨淡的灰白。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葬雪关上,给这座饱经摧残的边城镀上一层疲惫的金边。
镇北行辕内,一片狼藉。
听雪楼三层几乎半毁,瓦片碎裂,窗棂尽折,墙壁上留下纵横交错的刀痕与焦黑印记。院落中散落着折断的兵刃、凝固的血迹,以及几具未来得及收敛的尸首——有玄甲卫的,也有影煞刺客的,在晨光中僵卧,面目模糊。
秦苍正指挥着手下清理战场。这位向来沉稳的玄甲卫统领,此刻眼中布满血丝,左臂缠着绷带,行动间却依旧利落。昨夜一战,玄甲卫折损七人,重伤十一人,而影煞留下的尸体有十五具,其中还包括两名小头目级别的刺客。
算上被谢珩斩杀的那名诡异刺客和假山外尸骨无存的那位,影煞这一夜至少损失了十七名精锐。这无疑是重创。
但秦苍脸上并无喜色。他知道,昨夜影煞首领亲自现身,与主上交手不过十余招便从容退走,显然未尽全力。这更像是一次试探性的攻击,用十七条人命来换取情报——关于谢珩伤势、关于苏清韫实力、关于玉璜威能的情报。
代价不菲,但影煞付得起。
“统领。”一名玄甲卫快步走来,低声禀报,“主上和苏姑娘回来了,在东跨院。”
秦苍点点头,将手中染血的长刀交给副手,转身向东跨院走去。
***
东跨院静室内,苏清韫已换下染血的衣衫,由林太医重新处理了伤口。虎口处的毒素已清,但皮肉翻卷,短时间内难以握剑。臂上刀伤较浅,敷了生肌敛血的药膏,用干净的细布包扎妥当。
林太医神色凝重地为她把脉,半晌后道:“外伤倒无大碍,只是姑娘经脉本有灼伤,昨夜又强行催动真气,虽未伤及根本,但需好生调养至少十日,期间绝不可再妄动内力,更不可催动那玉璜之力。”
他顿了顿,看向坐在一旁闭目调息的谢珩:“相爷亦是如此。那道腐蚀刀气虽已逼出,但耗损颇巨,肩头旧伤亦有崩裂迹象。两位…还请务必以身体为重。”
谢珩睁开眼,目光清明,面色却依旧苍白。“知道了,有劳林太医。”
林太医叹了口气,留下几瓶丹药,躬身退下。
室内只剩下两人。
晨光透过窗纸,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尘埃在光线中缓缓浮动,如同昨夜尚未散尽的杀戮气息。
“七日后动身,你的伤…”谢珩看向苏清韫的手。
“不妨事。”苏清韫活动了一下包扎好的右手手指,虽然动作僵硬疼痛,但勉强还能握持。“林太医说了,皮肉伤,将养几日便可。至于经脉…我会注意。”
谢珩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这时,门外传来秦苍的声音:“主上。”
“进来。”
秦苍推门而入,单膝跪地:“昨夜战损已清点完毕。影煞遗尸十五具,其中两名小头目,身上搜出部分毒药、暗器及北漠制式钱币,已封存待查。我方阵亡七人,重伤十一人,轻伤者二十余。”
“抚恤加倍,重伤者全力救治。”谢珩语气平静,“影煞尸体处理干净,莫留痕迹。关内可有异动?”
“百姓多闭户不出,沙暴过后已有差役巡街安抚。守军方面,赵将军已加派巡逻,但…”秦苍迟疑一瞬,“昨夜子时前后,北城门守军曾报,见有可疑人马于关外三里处徘徊,约十余骑,身着北漠服饰,但未靠近关城,半刻后便消失在风沙中。”
“是‘风吼隘’那队人。”谢珩淡淡道,“他们在观察。”
“主上,是否要派人追查?”
“不必,打草惊蛇。”谢珩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北方灰蒙蒙的天空。“拓跋弘的火髓晶到了何处?”
“已抵达野狼谷,由‘灰隼’部下接手,正在秘密运往关内,最迟明日黄昏可到。”
“路线图和祭坛拓本呢?”
“拓跋弘言明,需见到拓跋烈身亡的确凿证据后方会交付。但他提供了一个线索——”秦苍压低声音,“他说,拓跋烈身边有一名来自中原的谋士,姓莫,年约四旬,面白无须,擅奇门遁甲、机关之术。此人极得拓跋烈信任,常伴左右。那‘钥匙’之事,或与此人有关。”
“莫先生…”谢珩重复这个姓氏,眼中闪过深思。“派人查这个莫先生的底细,越快越好。”
“是。”
“另外,”谢珩转身,“准备一支商队。六日后,我要以皮货商的身份前往黑石堡。人数不必多,但要精锐。你亲自挑选。”
秦苍凛然应诺:“属下明白。只是…主上伤势未愈,苏姑娘亦有伤在身,此时北上,是否太过冒险?”
“险中求存。”谢珩语气平淡,“拓跋烈必须死,火髓晶和路线图必须到手。我们没有时间等待。”
他看向苏清韫:“这六日,你除了养伤,还需做一件事。”
“相爷请吩咐。”
“熟悉北漠风俗、语言,尤其是黑石堡周边地形、部族分布、拓跋烈的习惯喜好。”谢珩走到书案前,抽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羊皮地图,在桌上铺开。“秦苍会安排人教你。我们需要你扮作商队中的账房先生,负责与北漠人交涉。你的样貌气质与边民不同,但正因如此,反而不会惹人怀疑——中原商队带个清秀账房,常见。”
苏清韫看向地图。那是一幅详细的北漠边境地形图,标注了山川、河流、部落聚居点、商路以及各处堡垒。黑石堡位于葬雪关西北方向约一百二十里处,依山而建,扼守一条通往北漠腹地的要道,是拓跋烈麾下重要的边防据点。
“拓跋烈七日后巡视黑石堡,会在堡中停留三日,期间会接见周边部族头领,检阅守军,或许还会举行围猎。”谢珩手指点在地图上黑石堡的位置,“这是我们动手的最佳时机。但黑石堡守军有三千,皆是拓跋烈嫡系,战力不弱。强攻不可取,只能智取,或…刺杀。”
“拓跋弘提供的行程可靠么?”苏清韫问。
“七分真,三分假。”谢珩道,“他巴不得我们得手,但也不会完全信任我们,必会留后手。所以,我们也要有自己的情报来源。”
他指向黑石堡东南三十里处的一个小标记:“这里,有个‘野狐集’,是边境走私贩子、马贼、情报贩子聚集的地下集市。我们抵达后,我会亲自去一趟。那里或许能买到更真实的消息,也可能遇到…‘熟人’。”
他说的“熟人”,自然不是朋友。
苏清韫默默记下这些信息,又问:“我的玉璜…如何感应那‘钥匙’?”
“靠近即可。”谢珩道,“同源之物,自有共鸣。你只需静心体会玉璜的波动,若有异常,便是线索。但切记,不可强求,更不可在他人面前显露玉璜。”
“我明白。”
***
接下来的六日,苏清韫过得异常充实。
白日里,她跟着秦苍安排的一位老边商学习北漠语和风俗。这位老边商姓周,在边境行走三十年,对北漠了如指掌。他教苏清韫常用的北漠话,告诉她各部族的禁忌与喜好,讲解黑石堡周边地形与势力分布,甚至传授了一些与北漠人打交道的话术与技巧。
苏清韫学得极快。她本就聪慧,又有玉璜在身,精神集中时记忆与理解力远超常人,不过三四日,已能用北漠语进行简单对话,对边境情势也有了基本了解。
夜里,她则专心养伤调息。林太医每日来诊脉换药,又开了调理经脉的汤剂。苏清韫严格遵从医嘱,不再强行催动玉璜能量,只以最温和的方式引导其在经脉中缓缓流转,修复灼伤。肩头的烙印在她静心沟通玉璜时,时常传来温热的脉动,仿佛与玉璜深处那古老意志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谢珩则更忙。他白日处理军务、接见将领、布置北上事宜,夜里则与秦苍、灰隼等人密议,推演各种可能。他的伤在林太医精心调理下恢复得很快,但苏清韫几次见他独处时,眉宇间总凝着一层化不开的疲惫与冷冽。
第三日,火髓晶运抵行辕。
那是七块鸽卵大小的赤红色晶体,表面光滑,内里仿佛有火焰流淌,触手温热。即使装在特制的寒玉匣中,也能感受到其散发出的炽热能量。
谢珩亲自验看后,将其中三块交给苏清韫。“贴身存放,可助你抵御永冻荒原的极寒,亦能温养经脉。但不可直接吸收其中火毒,你体质偏寒,承受不住。”
苏清韫接过。火髓晶入手温热,却不烫人,那暖意顺着手臂蔓延,连带着肩头烙印处都舒服了许多。她小心收起。
剩余四块,谢珩留作己用,亦是为日后穿越荒原做准备。
第六日,一切准备就绪。
商队共二十三人,除谢珩、苏清韫、秦苍外,另有二十名精锐玄甲卫伪装成护卫、伙计、马夫。货物是真正的皮货、药材、茶叶、盐巴,甚至还有几匹精美的江南丝绸,俱是北漠紧俏之物。车马、路引、关防一应俱全,任谁看,都是一支规模不大却颇有实力的中原商队。
苏清韫换上了一身青灰色的男子长衫,头发用布巾束起,脸上略涂了些暗色的膏脂,遮掩过于白皙的肤色。她背着一个账房先生常用的褡裢,里面装着账本、算盘、笔墨,以及贴身收藏的玉璜、火髓晶和“承影”短剑。外表看去,是个清秀寡言的年轻账房,并无甚特别。
谢珩则扮作商队东家,化名“谢九”。他换了身半旧的锦缎袍子,外罩羊皮坎肩,脸上贴了副络腮胡,肤色也涂暗了些,眉眼间那股慑人的气势收敛大半,乍看便是个精明干练的中年商人。唯有那双眼睛,偶尔掠过锐光时,才透出几分不凡。
秦苍扮作护卫头领,名唤“秦刚”。其余玄甲卫也各有伪装。
晨光熹微时,商队自葬雪关北门悄然而出。
守门军士验过路引,挥手放行。车轮碾过尚未干透的泥泞道路,发出吱呀声响,渐渐远离了那座巍峨关城。
北漠的草原在眼前缓缓铺开。
时值深秋,草色已黄,一望无际的枯草在晨风中起伏,如同金色的海浪。天空高远湛蓝,与中原的浑浊截然不同。空气清冷干燥,带着草叶与泥土的气息。
苏清韫坐在一辆货车的车辕上,望着这片陌生而辽阔的土地。这是她第一次离开中原,踏入北漠之境。身后的葬雪关越来越小,最终化作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黑点,仿佛与过去的一切割裂。
前路茫茫,吉凶未卜。
但她心中并无太多恐惧。或许是因为肩头烙印隐隐发烫,或许是因为怀中玉璜传来平稳的脉动,又或许…是因为前方那辆马车里,坐着那个让她恨之入骨、却又不得不倚仗的男人。
车队不疾不徐地向北而行。按照计划,他们将在三日后抵达黑石堡附近的“野狐集”,在那里获取最新情报,再决定如何潜入黑石堡、何时动手。
第一日的行程颇为顺利。边境地带虽偶有北漠游骑出没,但见是中原商队,大多不会为难,甚至有些会主动上前搭话,询问货物价格——北漠物资匮乏,对中原商货需求极大。
谢珩扮演的“谢九东家”应对自如,一口流利的北漠话,对行情了如指掌,谈笑间便将几匹丝绸预定了出去,约好返程时交货。苏清韫则沉默地跟在后面,拨弄着算盘,记录账目,偶尔用生硬的北漠话与对方核对数字,倒也像模像样。
黄昏时分,车队在一处背风的小土坡下扎营。
护卫们熟练地卸货、喂马、生火造饭。北漠的夜晚来得早,日头刚落,寒意便骤然而至。篝火熊熊燃烧,驱散黑暗与寒冷。
苏清韫坐在火堆旁,就着火光翻阅这几日记录的北漠笔记。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出专注的侧影。
“苏账房倒是勤勉。”谢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清韫抬头,见他端着一碗热汤走来,在她身边坐下,将汤碗递给她。“喝点,驱寒。”
汤是肉骨熬的,撒了些野葱和粗盐,热气腾腾。苏清韫接过,小口喝着,暖意从喉咙蔓延到胃里,驱散了四肢的寒意。
“今日感觉如何?”谢珩问的是她的伤。
“好多了。”苏清韫活动了一下右手,“已能握笔,只是还不能用力。”
谢珩点了点头,目光投向远处沉入黑暗的草原。“明日会经过‘狼嚎涧’,那里地势险要,常有马贼出没。后日则要穿越一片戈壁,水源稀缺。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相爷…不,东家似乎对这条路很熟?”苏清韫改了称呼。
“走过几次。”谢珩语气平淡,“年轻时,曾随商队往返北漠,贩过皮货,也贩过…消息。”
苏清韫心中微动。谢珩的过去,她所知甚少。只知他出身没落士族,凭借心机手段一步步爬到现在的位置,却不知他还有这样的经历。
“那时…也是为了‘星垣’么?”
谢珩沉默片刻,道:“那时,只是为了活下去。”
篝火噼啪作响,火星升腾,没入漆黑的夜空。远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悠长而苍凉。
“睡吧。”谢珩起身,“守夜有人负责。明日要早起赶路。”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道:“玉璜若有何异动,随时叫我。”
苏清韫望着他走向马车的背影,握紧了怀中的玉璜。温润的玉质在掌心微微发热,仿佛在回应她的心绪。
夜深了。
草原上的星空格外清晰,银河横亘天际,亿万星辰璀璨如碎钻洒落黑绒。苏清韫躺在简陋的帐篷里,透过缝隙望着那片星空,久久无法入眠。
她想起谢珩说的“星垣将启,魔星降世”。
这漫天星辰中,哪一颗是所谓的“魔星”?而那遥远的、神秘的“星垣”,又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值得如此多的人前赴后继,流血厮杀?
还有苏家的仇,父亲的冤…这一切,是否也与那“星垣”有关?
无人回答。
只有草原的风,永无止息地吹过,带来远方的沙尘与寒意。
苏清韫闭上眼,将玉璜贴在胸口。那平稳的、温热的脉动,如同另一颗心脏,在她冰冷的躯体里,顽强地跳动。
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答案。
夜色深沉,星辰无言。
而北方,黑石堡的轮廓在黑暗中渐渐清晰,如同匍匐的巨兽,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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